定襄郡。
武川镇。
大楚的土地上,但凡有一丝生存机会,楚人就能繁衍。
马邑西北,定襄东南,这片山林环绕的谷地。
曾经被数个势力选中,足以说明,它水土丰厚,是个不错的地方。
清水河谷的战况已经彻底改变,一片狼藉的土地上,无数老人、妇人带着一溜孩子们在清理分类。
甲胄放在一辆大车上,残肢断臂上的东西拆下来,无论是粗布,还是烂甲,都有相应的大车。
尸体也不能乱丢,全部集中起来,上头的命令是要烧掉,一根手指头都不能留下。
佝偻的老头,颤颤巍巍,踉跄走在雪地里,偶尔咆哮,教训玩闹的孙儿们。
山顶上,草原大王的营地被猛攻几日,已经千疮百孔了。
可今个没了动静,建安军的高层似乎停止了进攻。
只是在山谷中,有几支红色的兵马在盯着他们。
寒风吹过老人发白的须发,他枯燥的脸上带着笑意,武川镇又要赢了哦。
他是追随李岗大王,从雪洞出来的老人,这一场破了草原人,他心里多了一种想法,可他不能乱说。
七八个顽童又在战场上模仿鸳鸯阵了,拿着残破的盾牌,还敢拿断掉的铁剑。
老头赶紧追过去,挥舞拐杖,“小兔崽子,别感染了,留着命打草原人也好啊!”
老头追赶孙儿的几百步外,是一片临时军营区。
虽说是临时军营,但各后勤部门已经就位,库尔支旗王帐军虽然还没有彻底攻陷。
但建安军的战后工作,已经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自雪林时代开始,李氏兵卒的后勤水平,就是大楚独一档,建安军自然也是继承了这股能力。
数万楚人,被分成三个区域,经历乱糟糟的十月二十八日后,楚人降兵们基本分到了遮风挡雨的安身之地。
差一点的睡帐篷,好一点的睡木屋。
他们三五成群,或被安排清理积雪,或被叫去攻打山顶营地。
虽然楚兵人数众多,但他们老实的很。
一则,重罪分子都被检举出来,王泗公等恶贯满盈之人,都当众被杀掉,他们很安全,此刻都在等分配。
二则,建安军主战骑一营就在这里,就那支敢在突厥天狼卫脸上踩踏的楚人雄狮在,谁特么敢动。
住在这里的楚人,连个眼神都不敢乱给,看到骑兵巡视,那都是谄媚的门口举手站好。
一棵满是冰渣的榆树下。
后营利用腰粗的大树,搭起了一串长棚。
几十步外,热气腾腾,火头营忙碌的鸡飞狗跳。
一万多人,猛然暴涨到七万,火房想不乱都难。
张麻心头悲凉,哭丧着脸,统领啊?打仗啊?他会个球?
跟着两个后生打了一碗饭,四处看了看。
这里人头涌动,至少几千,人数不少。
但吃饭的地方却是够的,一排排长桌恰好能容纳。
可他们还是习惯性的去找云都山人的地方。
侄儿看见了骑一营的兵,张麻顺着他,就跟了过去。
李兴?!
这可是云都山人心中的神将啊。
张麻看见十几个熟人,簇拥着李兴也在棚区吃饭。
他笑眯眯的走过去,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并叫后生拿出咸菜罐,这可是他们从云都山城带过来的。
逃难惯了,他们不在辎重里放点东西,不安生。
“哟,这不是云都山猛将张马?弟兄们,欢迎。”
李兴刚毅的脸上,露出笑容,带头起哄。
“要麻兄弟厉害啊,一夜战八百……”
“是啊,没想到,你不仅治的了马,还治的了人……”
“我那匹北狄溜子,最近脚崴了,这要麻兄弟还请不动咯!”
……
张麻跟两个后生,不好意思的跟大伙打招呼,笑容有些牵强。
要麻当过兽医,偶尔也治人。
长期在马厩混迹,这些都是老熟人了,知晓他采石场张麻有几斤几两。
那蹩脚的武艺就是个兵头的水平。
李兴雄健的身影旁,有个高大却佝偻的老人。
他只是略微抬手,骑一营的骄兵悍将鸦雀无声,随后老人给张麻递过去一碗咸菜豆腐汤。
“北疆冬天,别老是吃咸菜,身体遭不住。”
“嘿嘿,”张麻傻笑着接过,军人之间的感情,不需要太矫情。
这个老人说话,连青龙都不敢多嘴,肯定是武川镇的高层了。
五当家全爷面露担忧,思索片刻,才对着儿子说道,“你这次选兵,是不是过了点?叫赵忠义拿着名册抢人。”
一口马肉,伴着一些腌制菜,还有一根弄好的肉肠。
这是大娘子托父亲拿给李兴的,家里绿儿倒腾了不少好吃食。
李兴最后仰头喝下一碗豆腐咸菜汤,随后打个饱嗝,对着父亲,面无表情道,“一共就二万多好苗子,骑一营不抢,等着塞草吗?”
“项济是定王了!不是以前的土包子了,他也要分配兵力啊。”全爷语重心长的道。
“他要分配,以后叫他的兵冲第一,叫他的兵去破阵。”
其它事,李兴都好说,但兵员事件上,他寸步不让。
“唉……”全爷吸了一口焊烟,脸色黯淡,他知道再说下去,一点用都没有。
这会不管是李兴还是杨延,态度都很坚决,丁至孝那老秀才焦头烂额了。
其它营兵的统领,五当家不放在眼里。
但丁憾山跟孟百川,此刻在兵司衙门哭泣骂娘,还打了个地铺,闹的太难看了。
积雪被踩踏,一个跛脚的将军,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他放下碗后,跟全爷和李兴打了招呼,看了眼张麻,丢过去一块羊皮。
“兵司要你去领兵员,要麻兄弟。”
“丁志孝没有为难你?”李兴冷冷道。
“他敢?我骑一营优先选兵,杨延都让了,他还敢说话。”
赵忠义撕了一块胡饼,他就喜欢吃这玩意,边吃,边恶狠狠的说道。
“就是特么等下要还,咱们营地五千多人,骑一营只有三千六百个新兵名额。”
编制数量,不单单是兵员这么简单。
还有配套的战马,足量的甲胄、兵器。
骑一营还有数目不少的辅兵,还有一支后营。
更重要的,还有军饷的支出,兵器甲胄上的合理损耗。
骑一营满配下来,是很昂贵的。
兵员上,骑一营已经不占理了,编制上,估计兵司不会让步。
山林。
寒风。
李兴身高九尺,挺如苍松,刚毅的脸上,眼神锐利。
他嘴角一笑,淡淡的说道,“还个屁,吃进去了,还吐出来?划给云都山城第十六营!”
长桌之上,张麻枯燥的脸上带着笑容,这咸菜豆腐汤真好,不愧是主力骑一营的伙食。
某一刻,他抬头发现。
嘿!?
咋几十个骑一营的兄弟,都眼冒绿光,盯着他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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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川镇内城。
三层项济卧房。
琵琶声声缭疆场。
金戈铁马入梦来。
赵刘氏眼眸冷利,手指间韵律极快。
赤壁破阵曲!
一股肃杀之气,随声而动。
令人好似看见了当年刘玄德跟孙仲谋,在赤壁决战曹军的风起云涌。
小屋酒桌之上,项济、周云一边喝酒,一边争的面红耳赤。
从军之人,无论一开始聊的是什么。
最终都会转移到家国大事上来。
此刻项济、周云就是。
某一刻,
望着眼前的周云。
赵刘氏眼眸灼灼,她由衷的佩服李娘子。
自己当家,方知当好家主太难了。
青山寨,李娘子这个女人不仅自身武义不俗。
更是为李氏找到了文道、武道两项无敌的传承。
至于周云早期的失误,那在她看来是很正常的。
再厉害的将军,初出茅庐的时候,也是青涩的。
如今武川镇李氏,已经是北疆五郡显赫的宗族了。
兵强马壮都不提,就凭五兽将、兵家、墨家、铁家足以傲视天下。
老实说,这根本不像一个边镇小宗族的底蕴。
就算是百年世家,一时间也找不出如此多人才。
“周老弟,这个本王完全不认可。谬论,实乃谬论!”
项济浓眉之下,眼神带着清澈的愚蠢,脚踩的蹦蹦响,气急败坏的道。
漆木地板上,摊开了一张刺绣地图,上面是天下万里山河。
“大楚地大物博,英雄众多,章邱泰打的不好,河南就危险了?”
“呵呵!英雄?”
周云眼眸深邃,闪过一丝冷笑,仰头喝干一尊热酒。
“大楚门阀,绝大部分人,围绕其宗其族,视楚人为猪狗,算不得英雄!”
项济面色通红,怒目而视。
他对大楚的未来充满信心,而周云却是持悲观态度。
在周云的眼里,大楚简直是江河崩坏,危在旦夕。
“大楚有一神将,血战高原,破敌数十万,坐拥精兵数万,可称英雄乎?”
闻言,周云不禁冷冷一笑,说道,“上官虎身长气短,虽有毒士了然,不过是择人而噬之辈,算不得英雄。”
“还有一人,救国于危难之际,固守城池,大破异族,可说英雄否?”
“下不足以厚待军士,上不足以报效家国,视北疆楚人之命如草芥。梅朝远当不起英雄。”
“那有一人,功灭蜀国,坐拥成都,天府之地,带甲数万,可称英雄?”
“蛇鼠两端,有心无胆,坐拥强兵,却数次错过机会,蜀王不是一鼠尔。”
说这个人的时候,项济犹豫了很久,他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
可此刻怒火上头,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当今圣上,少年时鏖战四方,登基为九五后,国力恢复,蒸蒸日上,可称英雄?”
“大楚内忧外患,上有门阀林立,下有官僚贪腐,民间物价腾飞,如今河南道还在叛军手里,难道是英雄尔?”
这些人无论如今,身处何位,所作所为如何。
但当初,他们可都是打出一番大事业的豪杰。
否则也不可能守住今日的高位。
大楚确实有不少人杰,但他心思各异,国家反而衰弱。
若是杨双、霍长真、上官虎、了然、梅朝远等等,齐心协力,突厥人守的住漠北?
不至于今朝,连并州道都快守不住了。
项济面目通红,怒极反笑,指着大楚地图,轻蔑的对周云道。
“周老弟,那你说,谁是英雄?”
周云眼眸深邃,思索良久。
他转身,闲庭信步,走到酒桌上,拿着分酒壶,给项济满上。
中气十足,铿锵有力的道。
“有一人,生于钟鼎之家,却躬耕山林之中。”
“出身庶支,却矢志不渝,要让穷苦楚人吃饱饭,要让寒门子弟施展才华,要治贪官于死地。”
“他!虽万千人吾往矣。”
“见不平事,拔刀相助,说过愿为先驱,还大楚朗朗乾坤!”
项济听后,踉跄几步,不禁开心的笑了,扶着一脸严肃的周云道,“大楚哪来这样的豪杰?周老弟,咱们去投效他。”
“赵刘氏,你知道此人乎?此人至少该是名士啊!”
琵琶被赵刘氏小心放好,她一身娇骨,依偎在项济的怀里,扶住了定王。
项济似乎已经醉了,倒在妩媚的大奇关赵氏家主身上。
赵刘氏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她笑意浓浓,眼眸如酥的望着周云道。
“奴家有一言,不吐不快。”
“方今天下,大楚豪强林立,但唯有定王与周将军,担得起英雄二字!”
说完,赵刘氏行礼告退。
项济身高八尺,此刻烂醉如泥,三个女子合力,才将他抬到卧房。
周云面如刀削,眼中闪过异色,如苍松挺立,气质不俗。
他淡淡的喝下最后一尊青铜黄酒。
转身,回眸之时。
他看见炉火之上,无人看管的赵祖黄酒,煮的不停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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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的寒风吹过,冷气往锦衣缝隙里灌。
周云不禁缩了缩脖子,得赶紧走到温暖的屋子里去。
行之三层东屋门口,人懵了。
“是的,我看见二爷跟定王可开心了,有个女人穿的就不正经,还弹琵琶。”
“你说,你送酒杯,还瞧见二爷喝的很开心,三个女人伺候?还眉来眼去?”
胖胖的田丫头,嘟着嘴,认认真真的说,“我在门口看了好久,最后那个女的还对二爷抛媚眼,说什么二爷是英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