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都怎么打发时间?
游乐场,歌剧院,水上乐园,冰雪世界?
不是。
天文台,音乐厅,艺术街区,海底世界?
不是。
科学馆,航天城,图书中心,航空世界?
也不是。小女孩再次摇头。
“皎皎喜欢什么?”和蔼的周二爷。
“织毛线。”小女孩的声音弱弱的。
可怜的丧家之犬。奚午蔓静静喝茶,等着周二爷安排妥当。
正好,二爷名下有一家毛纺厂。经理很快就到,一定让爱织毛线的师皎皎玩得开心。
想要什么毛线都有,想要多少都有。粉红色?没问题,想要哪种粉红色毛线都有。小女孩很开心,跟着憨厚可亲的经理走了。
现在奚小姐想谈什么?
忘了想谈什么。
那么,s市第一美术馆正展出一批来自a国的宗教艺术品。周二爷不懂a国的宗教艺术,向来自a国的艺术家请教。
艺术品鉴。毫无意义,无聊。
无聊吗?不无聊。她喜欢他大彻大悟的笑。
意义。也许这可以被称为所谓意义。如果真有意义这种东西。
有吗?不知道。
只是他在身边的时候,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于他所注意的东西。
思考他的疑问,然后解答。听他谈他的看法,无声融进自己的头脑,慢慢地,轻轻地,泉水在流,心在跳。
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都很重要。
c国与a国主流宗教的比较。奚午蔓在心里暗暗比较。
夕阳那样红。霞满天。
西边最亮的那颗星叫长庚,明早它叫启明,在东方。
明早,太阳会照常升起,风与云涌出不同的形状。
明天。百无禁忌的明天。期待明天。
那是天琴座a星,那是天鹰座a星,那是天鹅座a星。在那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家,它们被称为织女、牛郎和天津四。
奚午蔓与小女孩肩并肩,坐于寺庙后山坡上的草地,仰望过去。
“你今天开心吗?”奚午蔓问身旁的小女孩。
“开心。”小女孩重重点头,“有好多的阿姨,教我做了好漂亮的裙子。”
小女孩眉飞色舞,黑发上的粉红色蝴蝶结携风跳舞。
星星在旋转,小女孩的手指在风中画圈。
爸爸妈妈都死掉的女孩,能这样笑吗?
奚午蔓不动声色,迎着风,觑眼瞧她。
为什么不能?
为死去的人垮着脸,仿佛死去的是正面对的人。应该这样吗?
一定要穿黑色,戴白色,要哭丧着脸,要逢人就回忆父母健在时的音容。要深信死者为大,要为死去的人放弃学业、工作,理所当然,必须放弃所有休闲娱乐。
他们这样要求。长辈这样要求。
要守夜,长辈通宵达旦地打牌,只有这种时候,孩子才能打开电子游戏。
嘘。不要打扰到长辈,否则会挨骂。我们不该玩游戏,不该大吃大喝,像没死人一样。我们该跪在灵前,守着香、烛、长明灯,我们要不时烧几张纸,给死者路上打点用。
可是他们自己都在打牌,他们抽烟、喝酒、开黄色玩笑。
可他们是长辈。长辈说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要这样做。我们要听话。你忘了吗?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告诉我们,我们要听话,听爸爸的话,听妈妈的话,听爷爷的话奶奶的话外公外婆的话,听姑姑婶婶叔叔伯伯、表姑表叔表姨表伯、那位长辈这位长辈、随便一个有关系没关系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长辈的话。
可是他们说了什么?我们应该听什么?
你别管,听话就行了。
他们这样要求。用“自古以来”,用“三纲五常”。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亲亲?平等?你什么身份?跟我谈平等?你是晚辈。晚辈该为长辈端茶送水,晚辈该跪在长辈面前认错磕头,晚辈该双手举酒杯,杯口低于长辈的杯口,晚辈该——
该。
规则由你们遵守,而非我。
应该这样吗?
身上不能有粉红色蝴蝶结吗?三爷爷搬出辈分,我们真就无法反驳吗?
不能。不要说话。
在场所有人都已是或巴望着成为长辈,所有人都坚信自己站在或即将站到尖塔的顶端。
知道权力吗?感受过大权在握的滋味儿吗?
不要打破规则。不要做叛徒。不要说话。谁也不要说话。
她是晚辈,她是女人,她该闭嘴。闭嘴。
我们的嘴该对向共同的敌人。她。
她在说话。她什么身份?也敢说话。
瞧瞧,没妈的东西,没家教。瞧瞧,到底是没妈的东西,没教养。
杀死她。
言语杀人不犯法。杀死她。只要我们团结一心。杀死她。众志成城。杀死她。
冷静一点,别这么费劲。不如用“自古以来”,用“圣人云”,用宗教,让她自己杀死她自己。
彩!妙极了。让她自己杀死她自己。轻轻松松。杀死她。
死人杀人不犯法。在一堆活人当中,死人也能被当作活人。呐,她还以为她活着呢,她还以为她是朋友呢。
可笑。可怜。荒诞。无聊。
没有意义。犬儒。
“姑姑?”小女孩突然凑近。
奚午蔓迅速往后一仰,避开那双闪亮大眼。
“姑姑,你怎么了?”小女孩小小的手掌覆上奚午蔓的额头,“是不是风太大,吹感冒了?”
她小小的身体凑近奚午蔓,试图把自己的体温转移给姑姑。
那颗星都偏到哪个方向了。
累了。
奚午蔓长叹一口气,双手抓住小女孩的肩膀,轻轻推开她。
“时候不早了。”奚午蔓起身,“回去睡觉吧。”
姑姑没生病,她只是累了。
小女孩很高兴,跟着起身,蹦跳着追在奚午蔓身旁。
星星追在小女孩身后。
“姑姑。”小女孩小心翼翼,“明天我还能去毛纺厂吗?”
“你可以问问周二爷。”
“我们明天还会跟周二爷一起吃饭吗?”
奚午蔓正要回答,远远看见门口立着单薄纤瘦的人影,心跳骤然一止,旋即心欲叛逃。
他个子很高,白衣黑裤,发丝浓密,随风微乱。
“蔓姑姑。”他温和的话音压下小女孩未出口的全部疑问,“晚上好。”
毒蛇一样的嘶语。
“你好。”奚午蔓微笑着颔首回应,急于支开小女孩,“皎皎,你先回去洗澡睡觉。”
“那,周二爷……”小女孩依依不舍。
“明天再说,好吗?”奚午蔓右手抚上小女孩的肩胛骨,稍一用力,把她往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