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忠而奸,先贤而诈,置酒咸阳,人臣极位,一朝不慎,国丧身诛。”
这是对李斯最为中肯的评价。
而对于这位恩师,扶苏最开始的想法与蒙恬一样,如此大逆之罪,即便不族灭,也应当满门抄斩才是。
如若不然,何以警告天下?何以警告群臣?
可扶苏终究是没下了这个狠心。
原因很简单,作为“过来人”,扶苏能够深切的体会到李斯满门被赵高和胡亥腰斩时的悔恨。
不知道当初他被架在行刑台上的时候,脑海里想的是愧对曾经始皇帝对他的信重?还是后悔自己为了一己私欲而伙同权宦谋害了大秦最是合适的即位之人?
可能这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不过既然老天愿意再给扶苏一次机会,那么,扶苏自然也愿意再给李斯一次机会。
而作为曾经的大秦丞相,自扶苏御极以来,李斯不知道在多少个日夜里梦中猛然惊醒,每每如此,都是汗流浃背,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也幸亏扶苏宽宏大度,对其昔日的过错倒也未曾追究,甚至李家父子还能继续出仕为官,这倒是在他的预料之外。
所以,自秦皇二年起,李斯担任东郡太守以来,片刻不敢有所懈怠,夙夜匪懈,十数年间,昔日的东夷各部早已是彻底与大秦融为了一体,难分彼此。
再加上大秦政策的施行和大秦将士与当地居民往来通婚的缘故,如今的东郡早就没有了所谓的“夷人”,举目望去,届时与大秦内地一般无二的秦人。
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币同形.......
这一桩桩一件件,走的都是昔日大秦统一六国的老路子,如今用在了曾经的东夷身上,效果自然也是不差的。
而这一切,毋庸置疑的,都是李斯的功劳。
也许是心怀愧疚的缘故,自上任以后,李斯便不知疲倦的忙于政务,本就是上了年纪,如今十数年下来,身体早就累垮了。
本想着把东郡这一摊子事情忙完之后,便能回归故里,也算的上是落叶归根,奈何扶苏一纸调令,李斯便又来了西南之地,看来注定是要客死他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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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四下寂静。
“咳咳咳.......”
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不停地从屋内传来,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西南都护府的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怕是余日无多了。
昏暗的灯光下,李斯苍老的身影坐在书案前,手中的笔锋挥洒在纸张上,好似在做着最后的诀别。
“秦皇十五年八月,罪臣李斯泣血上奏.......”
“臣年少随师习艺,久而无为,兴遇先皇明主,得以一展抱负,此后数十年皆赖先皇信重,委以大任,盖以寸功而忝居相位,多有忧虑......”
“然臣受先皇之恩重却不思以身报国,实为人臣所不该,以至险些酿成大错,每每思及,悔恨万千......”
“陛下大量,不以臣之错而责罚,反予以重任,臣惶恐至极。”
“观臣一生,何其所幸,得遇两代雄主,此生无憾,只唯恐陛下托付有所懈怠于一二,特临终上奏,手书《治西南谏言疏》一封,拜请吾皇陛下御览.......”
“西南之地民心初归,百废待兴,不益为外人所治,臣建议,当从大秦宗室之中择一贤者担任西南都护,如此,可保此地数代安定.......”
“西南之地不曾受中原文化影响,两者习性相差甚远,臣建议,当在此地开府立院,令华夏学者于此地传道授艺,如此,不用十年之功定可使两地相通,与大秦融为一体......”
“西南兵戈不止,在于孔雀旧将人心思旧,臣建议,当施以雷霆手段辅以怀柔镇压,并将其分散于我军各部,使之难以互通联络,如此,思旧之心可止,兵戈亦可止......”
........
“上述种种,未报皇恩于一二,罪臣自知时日无多,恐不能再为陛下效力,如真有来世,愿伏跪陛下御前,再尽心力......”
“臣斯,绝笔!”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斯缓缓的长出了一口气,苍老的脸上满是欣慰。
“陛下,臣,无憾了.......”
佝偻的身躯缓缓站了起来,蹒跚着走到了门前,将房门打开之后,任由那抹皎洁的月光洒进屋内。
兴许是回忆起了追随始皇的陈年往事,也有可能是想起了曾经自己教导那位扶苏公子学书习字的种种。
这一刻,这位昔日的大秦丞相竟然像个曾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忍不住的泪流满面。
“噗通”一声,李斯跪在了门前,双手撑地面北而拜。
“臣李斯,跪谢陛下!”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能够重新来过,可至少,扶苏给了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