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
他站在门外,隔着一层月白的窗纸窥见她在灯火下的侧影。嗒,嗒,手起棋落,她无聊时总喜欢与自己对弈,仿佛恬静的外表下藏着十九道经纬也装不下的野心。
真的不必这么麻烦的。
到了那天,她只需要淡淡地看他一眼。
只需要一眼。
干净明亮,慈悲如神佛,仿佛能渡尽他所有苦厄。
就够了。
他怕自己的影子落到窗纸上,烦到她,于是只敢站在台阶下。何妄为他打着伞,随风的雨雾还是湿了他的头发。
门被从里面推开,方才进去传话的侍婢走出来,福了福身,面露难色道:“殿下,郡主不见您。”
他笑,眼底的温柔被雨雾染上了湿意:“不见也好。”他退一步,指了指身后的箱匣:“都是她小时候用过的东西,我从宫里搜出来了。有些旧了的,我让工匠重制了,坏了的也找人修补了。”
侍婢重新进门禀报,影子落在窗纸上,伏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落棋声依旧疾疾如雨,不带丝毫犹豫。
忽然停住了,是侍婢取来了纸笔。
她拿起笔,随意写了几句。片刻后,侍女出来了,双手捧着一张信笺递给他。
他展开,笺上的字飘逸秀美,写的却是讥讽之语——
直如弦,死道边。
曲如钩,反封侯。
意行将信笺收进袖子里,神情平静。
侍婢轻声开口道:“郡主说,她不记得与您有过瓜葛。”
他垂下眼:“是吗。”
从前两人对弈时,他总是输给她,输多了,便再不奢望赢回来。
其他事上也是一样——如果在你最落魄时曾有人不带任何目的垂怜过你,那她带着香味的发丝会一直缠绕你的心。男人管这叫士为知己者死,女人管这叫只缘感君一回顾……总之,她想伤害你轻而易举。
他毫无还手之力,可她身为棋道圣手,为何会忘了盘角曲四、劫尽棋亡的道理?
意行没再强求,将费尽心血搜罗来的两箱东西留在雨里,带着人走了。
何妄不快地转着伞柄,咂嘴道:“殿下千辛万苦为郡主求药,又屈尊降贵站在门外求见,她却连看都不看您一眼。”
长廊下,意行停住了步子,定定地望向檐下在风雨中飘摇作响的铁马,若有所思道:“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
何妄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附声道:“是,您只需按着陛下的意思来……”
他顿了顿,“到时候,反正郡主是女儿身……不怕春风吹又生。”
意行不语,抬手去接滴滴答答的雨线,直到火热的掌心一点点冰冷,他才缓缓合上了手。
爱一个人不就得睡到身体,得到人心,看对方在自己手中化成一滩烂泥,才肯甘心吗。
这个念头像团阴晦的火,在他脑中烧得炽热,修逸方才说的话又像凉水一样将他浇灭,耳边响起一声惊雷,将天际劈得惨白。
他望着天边那抹稍纵即逝的光,眼底冰冷。
——
昭昭迫不及待想发财了。
她写了几封相同的信,找了几个不同的马夫送回青阳县,千叮万嘱一定要送到小多手里。
按照原来和孙妈妈商量好的,有消息应该先告诉她和虞妈妈。可昭昭一想,她们手中的银子多,囤起货来势必带着价格往上涨不少,亏了赚头,还是先写信告诉小多的好。
来云州前,昭昭把自个儿小金库的小头给了窈娘,大头给了小多。
小多是个聪明人,敢想敢干,抓得住机会。他头一天收到了信,自己捂在角落里读了,心激动得怦怦跳,赶紧跑出楼子,四处去问有见识的朋友修河要用什么材料。
人家被问得莫名其妙,心想你个龟公还关心这些事?但还是回答说,用的最多的是隔壁濮阳县的青条石。
小多先是给昭昭回了几封信,问什么价格买赚头大。信刚发出去,他就猛抽自己一巴掌,昭昭要是知道怎会不告诉他?想来她多半也只是从别人口中探出了点口风,远没到能摸清事情底相的程度。
他想出城,去濮阳县的青条沟亲自打听,却苦于找不到原由向虞妈妈告假。若是死缠烂打地求吧……昭昭又三令五申地提醒他万万不可走漏消息,每漏一句话出去就是在漏银子,切记要把嘴捂严实了。
正是愁眉不展时,楼里的人说阿蘅病了。
她才一二月大,哭声原本就弱得像小猫似的。不知哪天晚上挨了一阵邪风吹,一宿一宿地发起热来。
虞妈妈让小多去请张掌柜来瞧瞧,张掌柜还记着之前的仇,冷冷一哂:“不去。”
小多跑遍青阳县,好不容易又请了几个大夫来看病,一个说阿蘅先天不足,一个说阿蘅死期将至,一个说别浪费钱早备棺材……总之越说越晦气,气得小多直跺脚。
窈娘抱着阿蘅哭,跟虞妈妈和小多说:“得赶紧把昭昭儿叫回来。”
虞妈妈和小多对视一眼,开口道:“她要忙正事,现在回不来。”
小多犹豫了会,心里替昭昭权衡着银子和亲情哪个重要,最后开口道:“叫她回来能做什么?她又不是大夫。”
窈娘继续哭哭啼啼。
说来也怪,她现在的日子既有吃有喝又不用接客,比之前好过了不知多少,却格外地喜欢哭。
心情好的时候,她就在房里默坐着回忆往事;心情不好时,她就走出房门,站在昭昭埋下男婴的院子里发呆。
大家都说她有点疯了,一边叹息,一边躲远。
小多和虞妈妈也不例外,两人安慰了她几句,就去门外商量起法子来。
“这事还是不告诉昭昭的好。”虞妈妈一锤定音,“孙管事已经给我来过信了,她说昭昭是个能干的,已经和咱这片儿的大官商梁老板搭上了关系。若她造化好,不日就要被赎出去做妾了。”
梁老板?
小多忽然懵住了,他是听过梁惜的。据说这人家财万贯,从小过的就是金丸掷鱼、明珠戴马的日子,既懂生意经营又懂官商勾结,年纪轻轻抱上了河道衙门的大腿,得了朝廷赏的冠带,前途不可限量。
想必昭昭就是从他口中打听出的消息。
“……昭昭儿要嫁人了?”
虞妈妈晓得他在想什么,意有所指道:“金鳞岂是池中物。”
小多觉得自己心上蒙了一层油纸,雨珠子啪嗒啪嗒地砸在上面,虽然打不湿,却真真切切地发着疼。
他干笑了两声:“好事,好事,我早看出来她不同凡响,所以从小就和她搞好了关系,只等着鸡犬升天呢。”
难过归难过,小多也没忘了正事,借着阿蘅的事说起心中的盘算:“妈妈,既然昭昭已经钓上了大鱼,那她早晚都会衣锦还乡回来赎身的……”
他瞟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屋门:“您要是把她娘和妹妹照顾好了,她是个懂感恩的人,将来定少不了谢礼。”又顿了顿,“若她妹妹因为生病死在楼里,依她的性子,怕是……”
虞妈妈思虑片刻,确是这个说法,于是道:“你去其余几个县寻寻大夫,领几个顶用的回来。昭昭走前定然给你留了银子,你先用着,不够再来我这儿支。”
第二日,小多早早的就准备动身出门。路过窈娘的院子时,被叫住了:“小多。”
只见窈娘今日起得也格外早,身形单薄地站在冷蓝色的晨光下,轻飘飘的,仿佛风稍微大些就能将她吹跑。
小多背着包裹走过去:“干娘,什么事?”
窈娘神情郁结冷沉,语气却近乎哀求:“昭昭儿把那孩子埋在哪儿了?我想麻烦你帮我挖出来。”
小多打了个寒战,浑身发毛,连连摆手不肯。
窈娘叹了口气:“那就麻烦你帮我送些东西给一位故人吧。”
她哪有什么故人?
小多愣住,只见窈娘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木章,材质不好,而且很旧,上面阳刻的篆文已经糊得有些看不清了。
窈娘原本想把那印章给小多,后又犹豫了,只给了小多一封盖了章的无字信,请小多托人送去京城。
“京城?”小多为难道,“这可不行,昭昭儿说过了……”
他噤了声,没说下去。
不等窈娘再说什么,他背着包裹就走了,没走多远又踅回来,正色道:“干娘,昭昭儿走前让我提醒你,虎毒是要食子的。”
小多又坐上了出城的牛车,拉车的还是上次那个老汉。
老汉一边懒懒地赶着牛,一边咬着烧饼问他:“小子,上次那姑娘怎么没跟你一起出门啦?”
小多缩在车棚的干草堆里,手里拿着潘季驯写的《河防一览》,想从里面找点挑石料的窍门。
他把书翻来覆去地看,脑子里想的却全是昭昭的事,听到老汉这句话,整个人顿时耷拉了:“她去忙了。”
老汉记得他是龟公,自然也猜到昭昭是个雏妓。
忙?雏妓还能忙什么。
“你们都是苦命人,有些事不要太计较了。”老汉道。
“我不计较,一点也不计较。”小多把头埋在膝间,闷闷道:“她若是攀上了老爷,我自然高兴。可很多妓女在男人堆里辗转腾挪,终究还是无根的浮萍……”
老汉笑了笑:“你想等她年老色衰没人要了,再娶她?”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小多闷闷道,“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想寻个好人嫁了……或者一只好龟嫁了。”
车棚外的老汉没说话,吧唧吧唧吃着烧饼。小多以为他在心里笑话自己,于是红着耳朵问:“爷爷,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老汉吃掉最后一口烧饼,冲余烬未熄的烟锅里哈了两口气,烟又燃了,浓浓的,适合忆往事:“实心喜欢一个姑娘,哪里会是没出息的事?我只是想起了从前。”
小多竖起耳朵听他讲。
“那是多少年前来着……记不清啦,反正我们那一片儿闹大饥荒,我和发小饿得两眼发黑,吃树皮吃土撑得倒在路旁,一堆红眼野狗围着我俩打转。”
“我俩以为自个儿要死啦,结果碰上了一家富户的小轿子恰好路过,帮忙赶走了狗。那小姐胖乎乎的,虽然好心,但趾高气昂。她让我俩跪在路边,像狗接食一样去接她掰下来的饼……唉,你说谁想被这么戏弄啊。可是没办法,太饿了。我发小伶俐,学狗叫比我学得好,连吃了她好几块饼。等吃饱了才翻脸,指着她说,小胖子,我记住你了。”
小多皱眉道:“恩将仇报啊。人家好歹也是救了他。”
老汉笑了笑:“多亏她嘴馋啊,随身爱带点吃的东西,不然我俩哪能活命?更别说后来碰上征兵的小吏,去北边儿上战场了。”
“原来您是这样去北边儿的!”
老汉笑笑,继续说:“我发小比我有出息,处处都做得比我好。没几年,就靠军功成了队正,我嘛,仗着交情成了他的副手。”
“那时候真是年轻啊,提刀上马就能杀人,甭管多累,那玩意儿都硬得像铁。”老汉重重地拍了下自个儿的大腿,“娘的,毁就毁在这上面了!”
“为何?”
“军中没女人呐!我只好去x军妓。那些女人都可怜得很——要么是窑子里年老色衰又被卖出来的,要么被家人牵连的官眷。还有些倒了血霉的,她们是被掳进军中做妓女的。”老汉的目光黯下去,“小子,你是龟公,自然也懂男人心里都想些什么。我虽然付钱,但面对那些可怜巴巴的女人我都下不去手,总觉得紧巴巴的。可我那时候年轻啊……刀里来,血里去,不知哪天就会没了命,活得提心吊胆,哪能不放纵自己?”
小多觉出他语调中似有悔意,轻声问:“然后呢。”
“我转遍了九大营,终于找到了个合心意的军妓。”老汉闷了口烟,过了许久才继续说下去:“她生意不好,常常挨打。不为别的,就因她长得不漂亮,脾气还臭得很,一双凶巴巴的小眼睛盯着人看,像往人身上泼冷水一样……别人都嫌弃她,可我不介意啊……我要的就是不愧疚,要的就是心安理得。”
“我常去找她,发小笑我把银子都丢进了无底洞,还跟我说男人总惦记着裤裆儿就成不了大事——他比我聪明多了,我做不到的事他做得到,我认不出的人他认得出。”
老汉握着烟锅的手颤起来,“我记得那天下着雪,冷得很。那女人裹着一件破袄子来找我,说她好像怀上我的娃了……我丢不起这个脸,咋可能认啊?她扯着我又哭又闹,我说搞过你的男人不止我一个,凭什么要老子给你这个烂货兜着?同一个帐里的兵都笑我连个x子都摆不平,我急了,一把将她推进雪里……可哪晓得她就流起血来啦……她瘦瘦的脸上有双小小的眼,里面全是恨,她死死地瞪着我,问,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以为她要讹我,就说屁大爷记得你。她哭得好伤心,用各种脏话骂我,周围人笑得更起劲了,我兜不住脸,就拽着她的头发往外面拖……x子嘛,反正是x子嘛……”
“她身下的血流了一路,在雪里红得刺眼。我身后忽然响起了发小的声音,他颤着声问我,三儿,你仔细瞧瞧这女人是谁?我说不用瞧,她是第三营的军妓,我往她身上砸了老些银子,还能没瞧仔细吗?”
“我发小把她从我手里扯出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然后又抓了一把被她染红的雪,啪一声砸在我脸上。他吼着说,这是当初给咱俩饼吃的那个小胖子!”
“我如遭雷击,望着发小抱着她远去,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里。”老汉揩了把泪,哽咽道:“小胖子……小胖子……她家是那一带的小地主,她本该没心没肺地过一生。可那年饥荒闹得厉害,百来个饿极了的流民结伙抢了她家,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被征兵的小吏掳进了军营做妓女。胖子成了瘦子,小姐成了x子……我和她脸贴脸那么多次,却从没认出她来。”
小多听得满心悲凉,闷闷发问:“再后来呢……”
“她肚子里的娃被我拖没啦……她身子虚,北边儿又冷得厉害,落胎这事险些要了她的命。我买了药材想给她,发小却说她见了我犯恶心。”老汉自嘲一笑,“再后来……我发小又升官啦,帐里的人买了酒肉为他庆祝。酒桌上,他说他要娶那女人。大家都懵了,说那是个卖烂了的x子,你是个前途灿烂的军官,她配不上你。我发小不解释,只说,我娶她。大家以为他被下了降头,统统指着我说,老大,那女人从前和二哥……话没说完,我发小噔一声把酒碗放在桌上,说的还是那句话,我娶她。”
“他俩成亲啦……在营里办了几桌有肉的酒席,不少人都去蹭了饭,表面上笑嘻嘻的,私下却说我发小是剩王八。我听见了,就借着酒劲上去打他们。他们被打得头破血流,却还在骂道,三儿,给他戴绿帽戴得最狠的就是你!”
“没过几天,我走了,托关系使银子进了定北军。”老汉手中的烟锅已经快熄了,“后来我听说……我发小驻扎的那座城遭了蛮子夜袭。当时他领了斥候的任务,正在城外晃荡呢,蛮子夜袭和他有什么干系?跑就是了。可他非得回去救那女人,明知无用,还是一个人骑着马提着刀,冲进刀光剑影里,被蛮子砍成了一滩肉泥。”
若是说书,故事到此文气已尽,说书先生该重开回合,听客也该叹着气走人。可小多不甘心,他擦着眼泪问:“那您呢?”
“我?”老汉自嘲道,“我得了上级赏识,娶了百夫长的闺女……后来,后来……岳父死了,媳妇死了,我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了。”
他烟锅中的余烬已经熄透了,再也吹不燃。他把灰倒掉,用一双昏黄的老眼看往事般的烟灰纷飞无形,沧桑道:“小子,人这辈子就苦在两件事,当时做不到,后面来不及。”
小多点了点头,认真地说:“要是昭昭儿肯让我娶她,我一定不会有半分犹豫。”
老汉无奈笑笑,似是觉得他没有听懂。
两人不再说话,小多缩在干草堆中睡着了,做起了梦。
他梦到自己果真上了战场,扬名立万。
而昭昭穿着一身明红色的官袍,一手拿着刀捅进他的心窝,一手将他揽进怀中。
这种时候,两人却相视而笑,脸上都浮着一层蒙蒙的灰。
小多感觉不到疼,却能感觉到昭昭温暖的怀抱,他依偎其中含笑而死。
小多打了个颤,醒了,很快又睡了回去。
他贪恋那种温柔,却又有些遗憾。
他听说,有的人做梦是有颜色的,可以显得更幸福。
而他的梦境是灰白色。
没有任何生机,暗而惨淡的灰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