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我就走?”
修逸将棋子丢回盒中,语气冷淡:“要走也得先回去,你家人还在府里。上来。”
昭昭站在马车下,攥了攥拳,不言不动。
夜风寂寂,吹得地上的残枝败叶一片沙沙声,大牢中的哀哭穿过层层大门飘到两人耳边,像是飞虫在嗡嗡叫。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终究还是修逸先开了口:“你怕我?”
昭昭还是不说话,可修逸能读懂她的眼。
他似是气笑了:“你恨他,我让他不得好死,你却怕上我了?”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昭昭还是跟块木头似地不说话,修逸捻了颗棋子砸她头上:“你不仅不讲理,还怂得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棋子恰好落在脚边,昭昭捡起来,啪的一声丢回去:“我就是怕你。”
修逸侧身躲开那枚棋,拉下衣领,露出脖子上的牙印给昭昭看:“那这难道是疯狗咬的?你怕得未免太迟。”
见她尴尬,又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上来,再矫情天都亮了。”
昭昭只好坐进马车,垂眼瞧着棋盘上的黑白两子,漠漠道:“世子爷,叨扰你许久,我明天就带着家人走。”
“好。”修逸没拒绝,继续下着残局,“要等等何必。他以为你会看完十八道大刑再出来,偷闲去隔街赌钱了。”
那干嘛急着叫她上来?昭昭蹙了蹙眉。
“会不会下棋?”
昭昭摇头。
“我妹妹是个棋疯子。”修逸漫不经心道,“你见过她,她救过你。”
昭昭自然忘不了,感激道:“你娘和你妹妹都救过我。”
“难道我没救过你?”修逸把残局搅乱,不想下了,“你好没良心。过河拆桥也得有个道理,说说看,你怕我什么?”
“比如我是一只蚂蚁,我和另一只蚂蚁有仇,我会希望它被我杀死,或者病死摔死各种不得好死。”
昭昭认真地看向修逸:“但我绝对不想它被人玩死。它死那一刻我不会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意,我只会呆呆地仰起头望着你。你问我为什么怕你,可我为什么会不怕你?你居高临下,宛如神明,你脚边的小草于我而言仿佛深山密林,你要我死只需轻飘飘地吹口气。”
修逸垂下单薄的眼睑:“我不知道女人这么复杂。”
昭昭摇头:“不是女人这么复杂。是无权无势的穷人,都这么复杂。”
两人没再说话,马车外响起脚步声。何必赢了钱,甩着银袋子哼着小曲儿回来了。
他挑开帘子,笑道:“小昭昭,看得开不开心?我特意——”
修逸冷声打断他:“回去。”
何必咂了咂嘴,暗骂一声莫名其妙,驾马时把鞭子抽得格外响。
马车里的琉璃灯已经熄了,修逸没再点,他隐在夜色中神情不明:“我劝你别走。不是每次都能捡回一条命。”
昭昭原想着把窈娘和阿蘅安排在远些的乡县,自己回青阳县叫上小多去倒腾囤货的事。可上次被截杀后,她心有余悸,不敢轻易让家人涉险。
修逸猜到她的想法,于是又说:“你是因为帮我做事才惹祸上身,于情于理我都得管你。不如先把家人放我岛上,至于你……”他把手伸出车窗,想抓一缕风,“你想去哪?我让人护着你。”
昭昭没拒绝的理由,直说道:“先去青阳县,再去濮阳县。”
“好。”修逸没问她去做什么,“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
第二日,昭昭刚在床上窝了一两个时辰,门就被咚咚敲响。她迷迷糊糊地打开门,见来人是小绻,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
小绻说了句胡语,昭昭听不懂,两个侍卫上前道:“姑娘,马车已经备好,可以动身了。”
夏日太阳升得早,昭昭望了望黯淡的天色,打着哈欠问:“这么早?”
侍卫不解释,拱手道:“还请您快些收拾。”
昭昭困得不甚清醒,没力气再去多问几句。只好将东西收拾好,留了张条子嘱咐窈娘,然后便跟着侍卫出了岛,坐上了王府门前早就备好的马车。
马车里暖烘烘的,熏着甜丝丝的香,昭昭一闻就犯困。更过分的是软垫上还有软乎乎的小毯子,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裹在身上像是跌进了棉花堆里。
昭昭惬意地缩在软垫上,挑开帘子,问正在给马儿补喂马草的侍卫:“两位大哥,何侍卫是安排你们送我回青阳县,还是一直跟着我?”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一齐垂下了头:“姑娘不必多问,放心就行。路途远,您不妨先睡会。”
既如此说,也不好再多问。昭昭抬头望向鱼肚白的天边,月亮已经落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蜷在软垫上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昭昭做了个怪梦。
梦里是阴森的刑房,她被绑在木架上,伸手不见五指,死寂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昭昭挣扎,抖得身上的铁链哗啦哗啦响,奇怪的是她的左手毫无力气,像是没长在身上一样,
吱呀一声,牢房的门被推开,一个身形高挑的人走进来。
昭昭的头发被拽起,被迫仰视。
逆着光,昭昭看不清脸,只能瞧见这人穿了一身明红色的鹤袍,煊赫张扬,贵气逼人。
“你的眼睛很漂亮。”
声音冷冷的,没什么温度,是个女人。
“可我不喜欢你眼里阴郁的火,躲躲闪闪的仇恨,还有那种该死的傲慢和藐视。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掉,你知道吗。”
“你很聪明,但我不喜欢你聪明过头,更不喜欢你把聪明用在裹挟辖制我上……我想割下你的脑袋,给你安上一头猪或者一条狗的头。如何,你喜欢做一头猪,还是做一条狗?”女人又说。
女人冰冷的唇落在昭昭的眉心,她轻轻笑了:“乖一点,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一道光落下,照亮了女人的脸,昭昭顿时浑身僵冷。
昭昭看见了自己。
还有自己眼中修逸的倒影。
——
昭昭猛地惊醒,她从软垫上滚下来,砰的一声摔在车板上。
她定了定神,看清周围并不是梦中的刑房,而是干净素雅的马车。今日难得放晴,带着花香的风挑起车帘,阳光顺着缝隙挤进来,轻柔地落在昭昭脸上,她像只贪暖的猫,一动不动地坐着听车轮咕咕响。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昭昭揩了把额上的冷汗,心悸未消。
车门却被推开,修逸的声音和风一起进来:“醒了?”
原本赶车的两个侍卫已经不见了,只剩他一身白衣坐在阳光里,仿佛镀了一层薄金,耀眼似云中仙。
他手里还拿着赶马的鞭子,淡淡道:“你说梦话了。”
风都往马车里灌,昭昭微眯了眼,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就这么怕我?”
昭昭摇摇头,心想你要晓得我方才做了什么梦,还说不准谁怕谁呢。
她从马车里钻出去,坐到辕座上,伸开手指抓了抓阳光,懒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呢。”
“无聊,出来转转。”修逸道。
“就咱们两人?”昭昭望了望路边的田野和山林,“万一有刺客要来杀我,恰好你也在,他们岂不是赚了个大的?”
“我带了刀。”
昭昭看向他腰间,上面佩了柄细长的刀,刀身银白如月下清霜。随着车轮起伏,刀膛中的银珠发出细碎伶仃的清响。
“这不是何必的刀吗?”昭昭疑惑。
“我借了。”
昭昭笑:“你没有自己的刀?”
“没有。”
“为什么?”
“如果有的话,我不会用它去杀人。”修逸看了她一眼,“舍不得。”
昭昭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手腕上,那有道浅浅的伤疤:“比起武,你好像更喜欢文。”
“说不上更喜欢。有天分,能做好,就多做些。”修逸默了会,又补了句:“更何况武将沾血的刀,从来难胜文臣舔墨的笔。”
昭昭支着头,明目张胆地打量他的侧脸,目光凝在他眉心的小痣上。一阵风来,吹动束发细带尾上的红玉珠子,垂在耳边,衬得他肤色白得不真切,如梦似幻,仿佛风再大些就能把他吹散了。
许是今日天晴有些热,他衣裳穿得单薄,月白绫的料子遮不住颈上的牙印。那牙印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落进昭昭眼中像是勾引。
“你要跟我跟多久?”
修逸目视前方,看也不看她:“不知道。”
昭昭指着他这身贵气逼人的打扮:“你穿成这样哪能跟我回县里?太惹眼了。”
修逸瞧了瞧自己,道:“没有更素净的衣服了。”
他又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丢给昭昭:“你可以说我是某户人家的小公子,也可以说我是定北军西三路的无名小卒。”
昭昭拿起牌子一看,还真是小卒的,她失笑道:“小公子小卒哪买得起你发带上的红玉珠子?”
修逸漫不经心地看向她:“那咱俩换换?”
怕她不同意,又引诱道:“一等一的碧玺珠。我若忘记找你要回来,你拿去当了,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风中有花香,吹得人心里又暖又燥。昭昭没理由不同意,她拆下自己的素绸发带,挤到修逸身后,将他的头发也解了,松松地拢在手里。
“束好看些。”修逸道。
他的发丝有些凉,带着冷淡的沉香味。
昭昭闻得心痒,目光粘在了他玉白的脖颈上。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修逸轻飘飘道:“又想咬我?”
昭昭用舌尖抵住虎牙,抵疼了,暗骂一声骚东西。
她心里不痛快,正要挑刺几句,却听修逸道:“还有个东西,你要不要也拿走。”
“什么?”
像是看透了昭昭的想法,又像是在迎合她的欲念,修逸点了点自己的锁骨,那里有条不起眼的银线:“这个。”
昭昭放下已经束好的头发,从后面把手探进他的衣领。那银线很细,捏不住,折腾一番竟像她在存心乱摸。
她原以为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等好不容易拿出来,放到手里却见只是个白玉扳指。是用旧了的,上面有一道浅浅的凹痕,细缝里面渗了血进去。
“这是什么?”
“我以前射箭时用的扳指。”
它躺在昭昭手心,上面还带着修逸的体温。
昭昭原想问他为何现在不戴了?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他左手废了,使不上力……难怪上次他用的是弩箭。
昭昭心里说不出的感觉,问道:“这个值钱吗。”
“一文不值。你可以把它丢掉。”
若昭昭真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就该把这东西还回去。
可她没有,而是欲盖弥彰地笑了笑:“我不信,世子爷用的东西怎么可能差。”
说罢,昭昭又钻回了车里,躺在软垫上举着那块牌子,念道:“……定北军西三路……言缺?”
他造假牌子起假名,用言宗怜的姓不奇怪。但干嘛加个不吉利的缺字?
昭昭眉头蹙起又松开,冲外面吩咐道:“言缺,到了地方叫醒我。”
修逸没说话,摇了摇马鞭,算是回应。
昭昭笑,裹着毯子缩在软垫上,望着他的背影睡着了。
——
昭昭是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的。
马车已经停在宿春风楼前。她揉着眼睛,听外面叽叽喳喳似有无数人语,像是在讨论什么。
小多的声音格外明显:“昭昭儿!昭昭儿!”
昭昭推开车门望出去,只见小多被挤在姐儿堆中,费力地冲她挥手:“你回来啦!”
他语气雀跃,可目光一望向昭昭,又透着说不出的黯然。昭昭顺着他的视线,也顺着姐儿们的视线,这才反应过来大家叽叽喳喳在讨论什么。
罪魁祸首冷冷淡淡地坐在她身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样就能神游天外,隔绝嘈杂。
虞妈妈摆摆手,示意大家闭嘴。莺燕如云的楼前瞬间静下来,她走到马车前,冲昭昭鞠了鞠身:“昭昭儿,你回来了。”
莫名其妙地,昭昭猛然红了脸,她连忙跳下马车握住虞妈妈的手:“妈妈,咱们客气什么?”
虞妈妈不说话,目光却看向了昭昭身后的修逸,带了几分讨好又尊敬的探究。
贵气是掩不住的。
“这位是……”
众人的目光都压在昭昭身上,等她回答。
她叹了口气,心想修逸跟来干嘛?今日衣锦还乡,她本可以把在云州的所作所为卖弄鼓吹一番,让大家觉得她有真本事真才干,为将来的谋划铺路。
可修逸一跟来,大家便只会觉得她是攀上了高枝,什么也不做,光靠男人就赎了身脱了籍。
早知男人这么碍事,她就不该色迷心窍,和他有许多不必要的牵扯。
昭昭悔不当初,没好气道:“谁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