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梦是真的，但沈萧然并不信命。
    早在多年之前，他就见过水豚王国的王子殿下，准确来说是小殿下。
    那时他跟随父母举家搬迁，自然，走的空路，途经一个版图颇大的王国，不似其他城镇喧嚣，街道上的人流悠哉悠哉。
    他见过许多群居者，不似他们龙族喜好独居，这些群体既喜欢凑到一块儿，将相互之间以各种理由联系得紧密，又总免不了斗争、欺凌、谩骂和闲言碎语。
    此处却好像并不如此。
    中心的王城中，难得有一处熙攘。
    矜贵的小王子被热情的人群环拥，一看就软乎乎的小脸蛋抿起讨人喜欢的笑，妥妥的温和又乖巧。
    华贵又一尘不染的洁白衣袖粘上围观小孩儿黏糊糊的糖，却一点不在意。
    周围声音热烈，尽是拥戴与喜爱，满到让人接不过来。小王子却脚尖一转，穿越人群，精准找到了那一小小个不起眼的缄默存在。
    自己也是小小肉乎乎的一只手抚上角落里一个小不点的头，揉啊揉，瞬间点亮了一双黯淡的眼睛，像燃放了一片烟花。
    小孩儿用尽全力地张了张嘴，只发出一点单调的音节。
    前方传来父母的催促，尚年幼的他振了振还未长开的翅膀，迅疾掠过的风声里，他听见那个小大人一样温柔的小王子用软糯又安然的声音认真道，“谢谢，我听见了，我也喜欢你。”
    后来他离开父母，寻了处高山开始独居，被不适应新生活三天两头过来串门的顾小斐吵得头疼。心念一动，在某天红龙上门前，循着记忆飞过高山河流。
    王城一如既往的安宁而繁华。
    他在宫墙里看到了小plus版的王子殿下，还是软乎乎的一张脸，不过张开的五官已经可见日后的清俊雅致。
    午后的阳光正好，穿过林叶间隙投下斑驳阴影，少年偶尔慢悠悠经过细细的光束下，脸上的绒毛细细软软，像某种未换胎毛不谙世事的幼兽。
    许是馋了，许是渴了，少年在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悬挂树枝黄澄澄的果实半晌，仿佛它会自个儿投怀送抱一样。
    踮脚，伸手，够不着。
    左右看看，不见园丁和侍从。
    再踮脚，伸手，还是够不着……收手走人。
    他看得无语，就这么草率地踮两下脚，竟连蹦哒一下都不肯。
    一颗个大饱满的枇杷从天而降，砸进少年怀里。他下意识伸手接住，看清后微微一顿，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看，自然而然吃起了飞来之食，脸上的婴儿肥一鼓一鼓，头顶仿佛冒出几朵小花花。
    某只黑龙眯起竖瞳，隐约有种投喂成功的成就感。
    后来，他偶尔晒太阳时回想起那个陌生国度的小王子，就心随意动地去逛一圈。
    他看着少年起床发呆，看着少年认真学习，听他逻辑清晰地提出便民政策，看他总是轻而易举心软，明知会被连坐还偷偷帮弟弟写作业。
    王子殿下的生活千篇一律，绝大部分时间在王宫里，总是有许多东西要学，发呆散步泡水睡觉，没什么有趣的事情，但他看得津津有味。
    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看成了一只偷窥龙。
    对于那个梦，他完全乐得信它当成是真的。
    沈萧然睁开眼，从记忆模糊的梦境中醒来，眼神清明，脸色有些苍白。
    他一夜未深睡。鳞片确实能再生，只是拔鳞后的痛苦也确实非比寻常。
    不过他并不后悔。父亲当初追他母亲用的方法还是有点用的。
    之后的日子里，张小巴每天骑龙泡澡当抱枕，每日早晨醒来，身边的床位都是空的，感叹然然真是早睡早起好习惯。
    山洞之外，红龙爪欠地戳戳眯着眼吹风的水豚。
    水豚泡了太久的温泉，兀自蹲坐着散热，岿然不动。
    戳了半天，见它没有反应，顾小斐又使了点劲，将小家伙拨弄来拨弄去。
    张小巴浸湿的毛被逐渐风干，随风飘摇，像团玩偶似的被拨来滚去，最后停留在一个四仰八叉的姿势，毫不挣扎，但就是不给他一点反应。
    他对这只红龙创伤沈萧然的事还是有些不满的，飞行不看道，亲人两行泪。
    这么横冲直撞在他们水豚王国可是要被抓走教育改造的。
    顾小斐无聊又好奇得很，见水豚就是不理他，目光凶狠地抬起一只腿，朝他眼中这小不点一只缓缓压下。
    阴影覆下。
    “嘭！”
    一声吃痛的龙嚎响彻山谷。
    “我去！不至于吧沈小然，我就吓唬吓唬它！”
    黑龙叼走水豚，并给了它一个冷眼的警告。
    中场休息结束，张小巴又下去泡澡了。
    顾小斐闲不住地围着沈萧然转圈，吃一堑长一堑，“你竟然喜欢这样儿款的？它又没有闪闪发光的鳞甲，又没有修长有力的尾巴，又是只雄的，你到底看上它啥了？这么个小不点，你不得一不当心就压坏了。”
    沈萧然一声轻哼，终于赏他一句话，“你不妨去问问水豚王国的百姓大臣，他们殿下到底怎样好，值得怎样的喜欢。”
    又道，“你懂什么，这叫体型差。”
    顾小斐一噎，一阵无语，而后好奇地问，“你把人家抢来，又要把他放走，我真看不懂，你这到底搞什么啊？”
    沈萧然：“我从没想过将他囚在这里。”
    “哼，听你骗。难道你千里迢迢掳他过来泡澡吗？”
    沈萧然默然片刻，“确实是一个原因。”
    红龙大眼一瞪。
    又听他道，“也是一时冲动。”
    “因为那场大典上，他不开心。”
    顾小斐转头看看温泉里表情无能的水豚，回头，提出质疑，“你确定他是不开心？”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黑龙没有急着反驳，注视着那只头顶冒小花的水豚，金瞳温柔，“但我能看出来，他不开心，所以我要带他走。”
    ……
    张小巴不否认，在这里的日子确实过得无比舒心。
    沈萧然并不将他限制在山上，有时会化为龙形带他去很远的地方，吃没吃过的果子，看没看过的星海。不过碍于伤势，张小巴不同意频繁的外出。
    一段时间下来，张小巴感觉自己的豚形肥了一圈，偶尔掐掐肚子，多了层软乎乎的肉感。
    他不在意，某只黑龙倒是默默满足，抱着他睡觉时，开始喜欢将手搭在他肚子上，趁少年入睡后偷偷捏了好几把。
    这天早晨，张小巴醒得有些早，这几日他时常预感，父王他们就要找来了，温泉都泡得不专心，隐隐希望他们再晚点儿到达。
    腰间还箍着一双肌肉紧实的手臂，覆在身后的体温有些凉。
    黑龙的伤恢复得很好，近几日状态不错，恰是黎明，正是睡得最深的时候，体内之火失去了神经控制，早已经停止效能。
    不过后腰倒是抵着什么滚烫的东西，在一片冰凉中格外有存在感，突兀得让人有些难受。
    张小巴迷迷糊糊下意识伸手拂开。
    结果下一刻那东西又抵了上来。
    再拂，再抵……
    反复几次，他意识清醒了几分，无奈打算将那东西往旁边放放，没发现身后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黑眸幽暗无比，深处划过一抹暗金，垂眸盯着眼前光洁白皙的后颈，呼吸粗重。
    握上某样东西的一瞬间，意识全部回笼，恍然清醒，张小巴的手心像被狠狠烫到似的，猛的撤回。
    然而在撤回之前，被一只冰凉的大掌牢牢包住，被迫实实握住那东西。紧接着肩上一重，他被眸光幽深的男生抵在了床上。
    沈萧然隐忍地看着无意识微微张唇呆滞的少年，喑哑的嗓音满是无奈，“知道我为什么每天都起那么早么？”
    手心手背冰火两重天，张小巴明白了什么，睫毛颤动如蝶翼，微微睁大眼睛，嘴唇嗫嚅，“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辛苦了……”
    前一句是解释刚才的乌龙情况，后一句是体恤前面的每一个早晨。
    沈萧然哭笑不得。
    “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之后我们就分开……”话未说完，上方的人突然俯身。
    两张脸陡然贴近，呼吸交融，他听见男生低声道，“那次在温泉里，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吧？”
    少年的耳根通红，一切不言而喻。
    “我们龙族，碰了就要负责的。”又趁机借由种族信息差忽了个大悠。
    鼻尖相触，沈萧然缓缓压低身子，甚至紧了紧身下的手，阖上眼睛……
    含了一嘴毛。
    ……
    沈萧然看着身下蜷缩成一团，妄图埋住大头的水豚，“……”
    “啾。”
    ……失算了，竟然把人羞成原形了。
    ……
    顾小斐望着只浮着两只圆尖耳朵的水面，疑惑，“它今天潜水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红龙艰难压低着头看旁边的人。
    也不知道他这兄弟怎么回事，平常都是用龙形把小家伙驮出来，然后和他两只龙一起看看水豚唠唠嗑。
    沈萧然看水豚，他唠嗑。
    结果今天龙形出洞后，又非得麻烦地穿上衣服变成人形，守在温泉边上。
    待会儿回去的时候不得再脱再变？
    他一只龙这么费劲地唠嗑他容易嘛他？
    “我说你也太不要脸了，明明有名有姓，还骗人家叫你‘然然’，我看你以后怎么跟人家解释。”
    沈萧然眼含笑意盯着池面，有恃无恐，“小巴压根不会生气。”
    “……还真是。”顾小斐可惜，恨铁不成钢，突然动了动鼻翼，转头向山下，稀奇，“竟然还有人敢靠近这里？”
    沈萧然缓缓放下嘴角，池面冒出一张红扑扑的脸和一截圆润的肩，“父王他们到了？”
    “什么父王？嗷——”顾小斐眼前一黑，“沈小然我这次啥也没干啊！”
    “转身捂眼，别看。”
    ……
    张大卡和张豚豚都来了，张小拉含泪被迫留在王宫，名曰坐镇后方。
    “小巴！你没事吧？”
    “小巴殿下！”
    “父王母后。”张小巴与其他大臣们一一打了招呼，要上前，却被拦住。
    “你们掳走我家儿子做什么？”张大卡警惕地看着压迫力十足的巨大红龙，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在了沈萧然身上。
    张小巴疑惑地看着男生，什么都没问。
    沈萧然深深看了他一眼，牵着少年的手，朝对面道，“我可以放他走，但有一个条件。”
    大臣们相互对视。
    张豚豚仰着下巴，目光坚定，缓缓开口，“你说，什么条件？”
    水豚王国这边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等着这个俊雅却无端让人抬不起头的男生提出什么苛刻或荒谬的条件。
    无论什么样的条件，他们都一定要将小巴殿下带走！
    却听他说，“我的条件很简单。”
    “必须在国王陛下确实无力执政之后，小巴方可继位。”他刻意加重了“确实”二字。
    对面几脸呆滞。
    张小巴眸光一动，愣愣地望着男生的侧脸。
    张豚豚如沐春风地看着国王陛下。
    没想到张大卡低咳一声，爽快道，“没问题。”
    沈萧然垂下眼睫，缓缓放开牵着少年的手，目光温柔，“回家吧。”
    张小巴看着他，默然点头。
    沈萧然一个眼神阻止了按捺不住的红龙，看着他一步步离开自己，朝对面而去。
    张小巴停在在张大卡和张豚豚面前。
    张豚豚红着眼眶将他拥入怀中，四处检查，“真的没事吗？”
    张大卡不太相信恶龙会这么轻易放人，依然保持警惕，“儿砸，咱们回家。”
    “不必担心，母后，我这些日子过得很好。”张小巴安抚一句，而后，后退一步，喊了声，“父王母后。”
    “嗯？”两人下意识回应。
    “我要立王子妃。”
    一众人包括某只红龙的表情：(???)
    在身后之人灼灼的目光下，他再次道，“我要立王子妃。”
    “你的自由……”张豚豚喃喃道。
    “谢母后。”张小巴弯了弯眼睛，还未转身，就被宽阔的胸膛从身后拥住。
    男生将头埋在他颈间，“王子妃只能是我。”
    张小巴：“嗯，我要对你负责。”
    沈萧然偏过脸，眼神灼热，声音无辜，“父王母后不会不喜欢我吧？”
    “父王”、“母后”：“额……”
    张小巴笑着转身，回抱住他，“不会的。”
    “那你带我回家吧。”
    “嗯，我们回家。”
    ……
    从此以后，王子和恶龙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
    张豚豚：“那条件你竟答应得这么轻易？”
    张大卡：“小拉也是时候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了，正好这次攒了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