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
北风呼啸而过。
两边的苍天大树身姿摇曳。
枝丫互相交错,在月光下如鬼怪在乱舞。
透过树枝缝隙,一道幼小的身影捂住耳朵,在山路上漫无目的的奔跑。
时不时有一两声动物的吼叫,伴随着不知名的淅淅索索。
那道身影越跑越快,就好像身后有恐怖在追逐。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张望。
终于跑出了黑暗的苍穹山。
没有了树木的遮挡,圆圆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
山脚下人烟稀少。
不远处只有一户农庄伫立在他的眼前。
农庄四周被一圈篱笆围着,居中是两扇一高一低的木门,门上赫然还贴着两个大大的掉了色的福字。
想来是去年留存下来的。
两个简易的灯笼挂在木门上方,发出暗黄的光辉,将农庄小院前方的三尺宽道路照亮。
其中用意大概是方便陌生人行走。
这里人生地不熟,圆圆也不知该去向何处,只好顺着光亮处而去。
此时,农庄的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在黑夜中无比渗人。
单边的木门被打开,一个内里穿着白色单衣,身披黑色旧袄子的老大爷打着油灯提着锄头出来了。
他是小院的主人。
也是这里的农人。
更是苍穹山下的平凡人。
平凡的农人,他们的生活本就是枯燥无味,每天除了耕地照看地里的庄稼,就是祈求风调雨顺。
老大爷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只想着安安稳稳守着这片农庄,好好耕种祖上留下几亩的土地。
土地收成近些年还算过得去,至少一年两熟。
由于靠近苍穹山,天气晴朗时老大爷还可以上山打猎。虽然弯弓射箭比不上年轻人了,但好在还能制作些构思奇妙的陷阱,捕捉个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不成问题。
到来年,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攒了几年的钱也可以为孩子说门亲事了。
说起自己的宝贝儿子,老大爷似乎一直很骄傲。
自己和老伴儿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都孩子用去读书。
孩子也争气,每日勤奋学习通宵达旦。
功夫不负有心人,孩子终于考上了秀才,老大爷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成了秀才,城里的私塾也就顺理成章的聘请自家儿子去做教书先生,连居所也一并给安排好了。
对于老大爷来说,孩子有出息,这就是天大的喜事。
听闻这个消息,多少年没走动的亲戚也热络了起来,日子也是一天天有了大起色。
这大概就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如今年关将至,老两口白天也都劳累许久了,便早早的休息了。
刚开始,苍穹山上只是有热闹的烟花看。
老大爷和老伴儿两个人打开窗子,躺在黑暗中欣赏了一小会儿。
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么多烟花放起来得花多少钱呀。
老大爷心疼自己的钱,也心疼别人乱花钱。
他认为有钱就该好好存起来,万一碰上个急事还有办法对付。
但后来他就想明白了,应该是苏州城里的富商在此大摆宴席,。
这样的场景老大爷以前也曾见过,当时那群大富商们围下整个山腰,在山中饮酒作乐。
光是浪费的酒水就能从山腰一直流到山脚下。
老大爷不愿再看烟火晚会,催促着炕里头的老伴关上窗子。
眼不见为净。
不知不觉,农庄人的劳累很快盖过外界轰鸣,老两口睡了过去。
可半夜不知怎么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苍穹山传向四面八方。
连山脚下的那间小屋子都明显察觉到震感。
睡梦中的老两口也被惊醒。
二人居住在山下已久,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怕不是山神发怒了。
老大爷先是安慰老伴一阵,待到妇人不再发抖,这才披上衣服,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出门了。
“孩儿他娘,你躲在屋里,我去去就回。”临走时老大爷还不忘给老伴儿叮嘱一句。
刚打开门,就老远听见一阵哭泣的声音,如小鬼索命。
然后就看见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这一下可把老大爷的三魂七魄惊走了一半,身子不住的往后退,双手也在发抖,连耕地用的锄头都快拿不动了。
好家伙,年老年老还是让自己碰到这些东西了。
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是是是..是谁啊?”老大爷鼓起勇气,声音哆嗦的问道。
可来人并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哭泣。
老大爷见对方越走越近,心中害怕之余连忙凑上前拿着油灯照了照。
怎么是个孩子?
老大爷吃了一惊,在看到来人倒映在地上的影子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放下锄头朝着对方走去。
“娃娃,你怎么半夜在这里啊?你的家里人呢?”老大爷蹲下身子,提了提手上的油灯。
在油灯的照亮之下,露出了圆圆满是泪水划过的小脸。
大爷见圆圆不愿意说话,只是光着两只小脚丫踩在沙泥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肚兜遮蔽。
这大冷天的,娃一个人在外面孤苦无依的,连个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真叫人心里难受。
老大爷觉得现在自己的日子是变好了,有热腾腾的饭吃,有保暖的衣服穿,还有一间不大不小足够遮风挡雨的屋子住。
可这世上还是有着许多人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让他碰到了,他就没理由袖手旁观。
老大爷将油灯放在地上,想都没想就将身上最值钱的袄子脱下,套在圆圆身上。
袄子很旧,上面打了不少补丁,但里面的棉花都是新的,那是自家孩子弹完之后亲自给自己缝起来的,老伴儿也有一件。
老大爷起初不愿意,年纪大了还穿什么新衣服,有一件袄子糊糊就行了。
直到自家孩子说他最近遇见一位萧公子,买了一个名叫股票的东西,足足赚了二十两银子,很是不缺钱花。
老大爷责骂了两句后才勉强穿上新袄子,叮嘱孩子有了钱也不要乱花。
老大爷将扣子扣上,袄子的长度正好盖过圆圆的脚丫子,他心疼的说道:“娃娃,外面天冷,去爷爷家里暖和一下把。”
说罢就抱起光脚的圆圆朝家中走去。
“老婆子,老婆子,快起来。我在外面捡到个娃娃。”大爷边走边朝着屋内喊道。
声音洪亮,比那些被酒色霍霍了身体的大老爷还沉稳。
屋内的灯光亮起,不多久一个老妇人急急忙忙的跑了出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整齐。
“孩儿他爹,这是咋回事啊?”
“进屋说,外面冷,让娃先进去。”
“哦哦,好。”
老妇人让开身子。
进到屋内后,妇人听到自家男人的吩咐后,便在炉灶上生起了火。
屋子里暖和了不少。
一股炊烟在寒冷的冬夜升腾而起。
在黑暗中煞是惹眼。
外面天寒地冻,娃娃又在外面走了那么久,老大爷怕圆圆饿肚子,就让老伴煮碗面条出来。
不多久,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就端到桌上来了。
老妇人手艺极好,特地多挖了一勺猪油,淋上几许逢年过节才舍得用的酱油,最后还不忘撒上几朵切得细细的翠绿葱花。
一碗香喷喷的阳春面就做好了。
面条看着简陋,可自家男人每次从田间地头回来,总要吃上满满一大碗,才能散一散满身的疲惫。
家中孩子也是如此,每次挑灯夜读,总会想念自己做的那碗面条。但孩子心中有数,每次只舍得让自己放一小撮盐,老妇人都看在眼里,无可奈何在心里。
农村人好养活,吃上一碗充满热气的面条就能开心好久。
活着不容易啊,能吃饱饭穿暖衣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油灯滋啦作响,面条的热气不断上涌,与火苗勾连在一起。
圆圆闻到香味,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引出来,咕噜咕噜叫唤不停。
实在是太香了,比宴会上的美酒佳肴可香多了。
圆圆不敢抬头,两颗小眼珠子转动着瞄了瞄老大爷,想去拿筷子的手紧张的不知该如何安放。
“吃吧,娃娃,这一碗都是你的。”老大爷忽然一乐,这胆小的模样跟自家孩子小时候没差别。
老大爷空嘬了一下手中的烟杆,没敢点上火,很自然的将碗往圆圆面前推了又推。
犹豫再三,圆圆抓起筷子就将面条往嘴里送。
面条一大口一大口吃下去,小小的屋子里满是汤汤水水的吞咽声。
圆圆只感觉肚子里暖暖的。
老大爷一手持烟杆,一手摸了摸圆圆滑溜溜的脑袋,轻声说道:“娃,慢点吃,别噎着。不够,锅里还有。”
老两口就坐在椅子上,慈祥的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孩子,看着圆圆把面条吃光,把汤也喝光,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咱娃小时候也这样,天天闹着要吃你做得面。”老大爷触景生情,不由得想起自家孩子读书时的样子。
那一幕幕似乎可以一直回味。
“那时候家里苦,面条子也只能煮两碗。你每天干活多最是劳累,其中一碗面就是留给你的,剩下一碗我和咱娃分。可你心疼娃啊,说娃在长身体,硬是要从碗里分出去一部分给他。甚至有两年闹饥荒,家中哪还有什么粮食啊,可老头子你宁愿吃糠咽菜,也要把从地主家干活拿到的一点点吃的留给孩子。”提到孩子小时候,老妇人总有许多伤心事。
自家男人是个倔脾气,说啥都不让孩子饿着,可这也是老妇人死心塌地任劳任怨这么多年的原因。
“咱家娃可怜,没投胎到一个大户人家,来到咱家就是吃苦。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给不了太多,总不能连吃的都给不了娃吧。哪怕娃只能吃个半饱,也对自己有个交代不是。”老大爷觉得有点感伤,不自觉把烟杆头对着桌上的油灯,似乎要抽上一口缓缓心中郁结。
在看到圆圆后,老大爷又忙的缩回手,轻斥一声:“害,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这婆娘现在拿出来说是怎么回事?”
他见圆圆吃的干干净净,对着缅怀过去的老妇人说道:“老婆子,再给孩子弄一碗来。”
“能吃好啊,爷爷年纪大了,可没有娃你这么好的胃口了。”
“吃得多,有力气,才能长得高。”
老妇人端起碗刚要起身,圆圆急忙阻拦:“爷爷奶奶,我真的吃饱了,不用再盛了。”
怕两人不相信,圆圆特意亮出肚皮拍了拍,清脆又响亮。
这一举动惹得老两口哈哈大笑。
圆圆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跟着傻笑。
趁着老伴收拾碗筷,老大爷靠近圆圆问道:“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啊?你家里人呢?”
圆圆吃饱了饭,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可听到老大爷的话,心里的委屈又冒了出来。
圆圆想起了自己还是欲兽的时候,整日东躲西藏不说,身边连个朋友都没有。
虽然后来跟着陆寻几人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可还是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圆圆想救赎,想洗清身上的罪孽。
可这一切好难,看着在苍穹山顶被残忍对待的灵兽,圆圆害怕自己也会有被发现的一天。
还不如当初死了拉到。
圆圆泄了气,一股脑趴在桌子上,可怜巴巴的说道:“我没有家人,我也不需要家人。”
老人从圆圆的话语中感受到浓浓的伤心,他觉得这个孩子多半是和家里人怄气,偷跑出来的,当下便劝解起来:“胡说,你这娃娃怎么能这么想?”
“你自己一个人偷跑出来,家里人该多担心你。听爷爷话,爷爷待会儿就送你回家。”
圆圆立马坐直身子,对着老大爷一阵摆手,神色紧张的说道:“爷爷,我不要回去!”
随后脑袋一歪,叹了口气:
“其实,是我不敢。”
大爷看着孩子气的圆圆,既心疼又好笑。
“哈哈哈,爷爷猜你是和爹娘闹脾气了吧。”
不等圆圆承认,老大爷摩挲着手上的那杆烟枪,语重心长的说道:“你还小,但爷爷还是想和你讲一些道理。你是乖孩子,你听听爷爷说的对不对!”
“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天下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爹娘。”
“从前爷爷年轻的时候觉得这句话说的真好,父母就应该是对的,孩子是自己养大的,就应该听自己的话。”
“棍棒底下出孝子,爷爷这杆烟枪是坏了补,补了又坏。”
“现在年纪大了想想以前,才晓得自家娃可是受了不少委屈嘞。”
“娃是人,爹娘就不是人吗?只要是人他就会犯错。娃会犯错,爹娘也会犯错。”
“有的错大,有的错小。有的可以原谅,有的就算原谅了可还是无法释怀。”
“总之,对得起就行。”
大爷看着圆圆认真聆听的样子,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摸了摸他的脑袋,继续不厌其烦的唠叨着,
“娃娃,你看看你的样子,白白胖胖的,家里人平日里肯定是把你当做一块心头肉。”
“就算爹娘错了,事后想想总还会懊悔的。”
“他们说不出道歉的话,可是总在有意无意间表达道歉。给你倒一杯茶,帮你夹一筷子菜,晚上说不定还要起夜帮你盖被子。”
“孩子,你说对不对?”
老大爷手指停顿,烟杆那处地方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他好像看到自家娃小时候那倔强的样子,被打了也不吭一声,跪在地上半天也不肯起来。
老大爷笑着摇摇头,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一缕白发落在眼前,他继续说道:
“与爹娘置气最是要不得,你在爷爷这里耍些小性子,爷爷事后也就忘了。可要是让爹娘知道,他们该难过好久嘞!”
“孩子,千万别忘了,是他们带给你的生命。”
“爷爷还是那句话,对得起就行!”
圆圆听完,沉默不语,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是啊,陆寻他们可从来没有对不起自己,不仅带给了自己生命,而且从来没有逼迫自己做任何事。
自己难以面对的不过就是心里的魔障罢了,既然决定了要救赎就不要怕流血。
做一件正确的事。
对得起别人,对得起自己就行。
圆圆豁然开朗,他对着老大爷说道:“爷爷,我明白了!”
农庄小院里寒风凛冽,吹打在纸糊的窗子上。
一老一小在屋内对着油灯,说着离别前的平凡小事。
圆圆拒绝了老人相送的好意,穿上老人身上最值钱的老旧袄子,在两位老人的注视下出了农庄院门。
走到半路,圆圆记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转过身子挥了挥手,用着稚嫩的声音大喊道:“爷爷奶奶,我叫圆圆,是圆满的圆。”
深夜里,两位老人打着灯笼,佝偻着身子,站在贴有两个大大福字的小院门前,挥手欣慰的说道:
“好,圆圆。还是圆满的圆,爷爷奶奶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