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五年三月初,春寒料峭,北直隶的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
保定城外十里亭,几株老柳稀疏的枝条上,却抽出了翠绿的新芽,让折柳送别的人,不至于只折一根干枯的枝条。
亭外的驿道上,停着一支长长的车队,看那样子,只有中间的三辆马车是载客的,前后各十多辆车上,全拉着满满的财货。
得亏卫所整屯,道上的山匪水匪少了,这样一个车队,只雇了十几名护卫,要是放在两年前,根本不敢想。
车队的主人,是保定巡抚丁魁楚,此时正在亭子里与亲朋和同僚告别。
亭中三张酒桌,桌上菜肴丰盛,热气腾腾,保定府的官员、士绅以及丁魁楚的亲友齐聚一堂,他们的脸上满是不舍,为丁大人叹息不已。
副使崔应及,更是摇头叹息:“大人正值壮年,正是大显身手的时机,奈何天妒英才,唉,人生无常,且饮酒……
大人放心,这一路回永城,路过的真定、顺德、大明等府,都是大人治下,下官已经行文各府,让他们派人沿途护送……”
他嘴上说着送别的话,心里却在想,自己已经在副使任上干了五年,其中有三年的考绩为优,快快送走老丁,再派人到京里活动一下,这个巡抚的位置,自己未必没有机会。
丁魁楚弯腰拱手,还不忘摆巡抚的架子,嘴上说着道谢的话:“全赖时雨周全,光三在此谢过。”
时雨是崔应及的字,光三是丁魁楚的字,他现在没有官身了,不好再自称本官,只能像平常读书人一样,以字相称。
丁魁楚,此刻身着素服,眉宇间满是疲惫与哀伤,他的母亲近日去世,按照朝廷规定,他需回家丁忧三年,这对于一个正处于仕途上升期的官员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然而,他心里,却是莫明的欣喜,他正找不到借口辞官呢,卧病在床近三年的母亲,却在上个月病逝,仿佛冥冥间,母亲与他心意相通,知道他的苦衷,母亲就走了,为他创造了离开的机会。
有士绅上前敬酒,谄媚道:“丁大人高才,朝廷离不开大人这样的好官,我等也舍不得离开大人这样的父母,期待三年后,大人能重返保定府,为我保定百姓谋福祉!”
其他人听了,不由得望向驿道上那一队马车,心想,这衰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如此肉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出来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丁魁楚起身,来到旁边的案桌上,挥毫执笔,一首五言答谢诗,从笔下流出:
柳岸春风起,离情逐水长。
折枝挥别泪,扬鞭指夕阳。
同僚情切切,把酒话衷肠。
此去多珍重,他朝再共觞。
写罢执笔,向众人拱手告别。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坚定有力:“诸位,光三此番丁忧,乃是尽孝。待家事了了,丁忧期满,必当重返官场,为国尽忠,到时,再与诸位共谋大业。”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有人高声叫好,有人低声议论,都对丁魁楚表示了敬佩与不舍。
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氛围中,却有一人,始终不发一言,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丁魁楚。
他就是真定府推官黄瓒,他静静地站在人群的一角,目光穿过层层人群,直视着丁魁楚,那眼神中既有审视,也有不屑。
丁魁楚自然也感受到了这道目光,他心中微微一凛,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心中暗自思量:“这个黄瓒,在本官面前,从来都是淡淡的,怎么今日来送行却不言不语?这眼神,莫非别有深意?”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暗戒备,但面上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
正当他步出十里亭,走向马车之际,北边的驿道上,卷起一阵烟尘,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骑兵,手持火枪,如一阵狂风般席卷而来,瞬间将十里亭团团围住。
刚才还在把酒言欢的官员们,顿时吓得脸色惨白,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马蹄声,和马嘶声,在十里亭内外回响。
见到这一幕,真定府推官黄瓒的脸色,慢慢缓了下来,看来,他交上去的资料,上边已经收到了。
丁魁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心中明白,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锦衣卫领队的,正是关象章,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谁是要回家丁忧的丁魁楚?”
丁魁楚强作镇定,上前拱手道:“正是在下,大人这是何意?在下任官十几载,为君尽忠,现在要回乡为母尽孝,大人为何要阻拦在下?”
关象章缓缓走上前来,冷笑道:“丁大人,你犯下大罪,以为凭丁忧这个借口,就金蝉脱壳吗?”
丁魁楚闻言,心肺直往下沉,他知道,一旦落入锦衣卫之手,便如同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别说他任官十几年所贪腐的银钱,就是他在保定巡抚任上一年半,所搜刮的银钱,就够他流放三千里!
那些财物,正明明白白地摆在大路上呢,他这时候摇头否定,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不行,那是他凭实力贪来的钱,拼死也要护住!
毕故作镇定地问道:“大人此言何出?在下何罪之有?”
关象章冷哼一声跳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份圣旨,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丁魁楚身为朝廷重臣,却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公器私用,任职保定巡抚一年五个月,索贿受贿金额就达三万二千五百一十五两,珠玉字画若干,貂皮四张,珍贵药材两箱,香料两箱,各种绸缎布匹两车……罪大恶极。
今特命锦衣卫将其捉拿归案,严加审问,以正国法。钦此!”
圣旨读完,丁魁楚已经面无人色,跪不稳,跌坐在地,他万万没想到,锦衣卫的证据竟然如此详细,就象拿着他家里的清单抄写的一样……
他知道再狡辩也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脚?
他转身看向在场的众人,送行的众人,还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特别是当官的,个个脸色比他还惨白,哼,真要细查,这里面有几个清白的?
只是他丁魁楚走背字,着了小人的道……这时候,他望见黄瓒那明显放松的表情,心里笃定,就是这人,告了他的黑状……
他稳了稳心神,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高声说道:“诸位,我丁魁楚一生光明磊落,今日之事,必有冤屈。望诸位日后能为我洗刷冤屈,我丁魁楚在此拜谢了。”
说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缓缓伸出双手,示意锦衣卫上前擒拿。
关象章一挥手,下令道:“带走!”
锦衣卫们见状,纷纷上前,将丁魁楚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有家人早将此地发生的事情,告知了等在马车里的丁家人,只听得一阵嚎哭之声响起,丁魁楚的妻子儿女,一起扑下马车,朝这边跑来。
几名锦衣校卫,策马拦上去,举着火枪吼道:“回马车上待着,不许哭闹。”
丁妻哪里受过这等气,大骂着就要往前闯,五名校卫举起枪,轰地朝天齐齐放了一枪,一团白烟炸开,惊得天空中一只喜鹊叭地摔了下来,不知是不是被子弹射中了……
送行的人群中,有人低声惊叹道:“哎呀妈呀,打得可真准……”
丁家儿女,却吓得停止哭闹,扶起母亲,飞快地跑回马车里去了。
丁魁楚被押上马车,离开了十里亭,马车却不是向南回家,而是调头向北,向京师驶去。
人群默默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车队,有人不解地低声打听:“丁大人这是犯了啥罪,竟惹上了锦衣卫?”
另一人嘀咕道:“没看《明报》么,大理寺下面,有个叫‘廉政公署’的机构,专门处置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