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镜峰高可万仞,飞鸟难越,猿猴愁度。但在绝顶上,古木岩石参差之间,却是一片殿堂楼阁,亭榭廊轩。
若非天上仙人,人间凡俗又怎能有如此神力,筑此雄构?
顾龙樱与陈龙彦一行,在殿前徐徐落下,这边早有一名弟子迎上,行礼道:“谭云兵见过三位师叔,掌门和两位护法早已在大堂相候多时,请三位师叔稍移尊驾,随我一同前往。”
抬头却见顾龙樱面上蒙着一层黑纱,不由吃了一惊,又见她身后跟着一名陌生男子,年纪约莫二十左右,但看样子却并无修为,只是寻常的山野小子,奇道:“顾师叔,敢问这位是?”
陈龙彦道:“你只管带路,问那么多干嘛?!”
谭云兵愣了一下,旋即答道:“陈师叔教训的是,请恕云兵失礼了。”
不多时,领着几人穿过玉砌长廊,踏上九重石阶,来到大堂之前。
只见堂中装饰古朴,并不华丽,但高梁大柱,十分雄浑,加上占地极为广阔,显得十分空旷,檐下铜铃回响,又增添几分肃穆森严。
那谭云兵引着众人来到堂前外,便自退去。
顾龙樱吩咐韩秋在堂前等候,与陈龙彦、穆龙清两人一同步入堂中,向前方行进。
韩秋独自留在门外,往大堂前方窥去。
只见大堂正前,偌大的雕龙宝座上,此刻却坐着一名七八岁的男童,那男童年纪虽小,却一脸严肃庄重。
而在那宝座的两侧副椅上,分别坐着两名仙风道骨的老者,长须飘飘,无风自动,不怒而威。
宝座下方的大堂两侧,也都设有座椅,一共坐着五名年纪不一、着装各异的男女。
其中右侧只坐着一名男子,是一名胡须拉碴、颇显粗犷的庄稼汉子,而左侧则坐了四人,为首的是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道士,紧跟其后的是一名马脸女子,年纪似乎与顾龙樱相仿,约莫三十多岁。
余下两人,刚好背对视线,一时也看不清相貌打扮。
单背影来看,分别是一男一女,年纪也似乎比另外三人要小一些。
只见顾龙樱、陈龙彦、穆龙清三人步至座下,一同躬身行礼。
那陈龙彦恭声道:“弟子陈龙彦与穆龙清师弟、顾龙樱师妹参见掌门师叔和两位护法师伯,请恕弟子来迟之罪!”
韩秋见三人向男童行礼,已暗自称奇,听到陈龙彦竟然唤这男童为“掌门师叔”,忖度:“难道这悬镜山的掌门,竟然是个稚童小儿?!”
只听那男童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泥,何况你们来得刚刚好,快快入座吧……”
声音粗沉,并不像稚嫩小孩,反而像历经沧桑的老头。
韩秋心里又是一阵奇怪,只见陈龙彦和穆龙清移步右侧,跟在那庄稼汉子后,入座坐好,顾龙樱却并不动弹。
那男童问道:“龙樱师侄,你怎不入座,是否有事要禀?可与堂外之人有关?”
顾龙樱道:“不错,掌门师叔,我映雪峰一向人丁祚薄,到了我这一代,更只有一师一徒。一脉所系,唯二人而已,道统不兴,实在愧对先祖。
“龙樱也常常因遭非议,奈何福缘浅薄,多年苦寻慧质灵根之人,以承衣钵,光大门楣而不得。这次下山,天见垂怜,不但有幸捉到那灵兽水麒麟,更在幽海边上,因缘巧合,收录弟子一名。
“龙樱想着因循惯例,趁这次掌门师叔召集齐聚,便擅自带他到此,一来拜见掌门、护法和各位师叔师伯们,二来也好登记入册,列入门墙,请掌门师叔恩准!”
原来这悬镜山收徒极为严苛,分管各个山头的长老虽有自主择徒收录的自由,不过到了最后一步,还得须掌门亲自验证,方可登录在弟子名册上,正式成为悬镜山一员。
当然,这也仅仅是走个过程而已,所谓仙缘难得,修炼一途,非但讲究天资禀赋,更需无数灵石、灵果等资源相辅,这些长老自然也不会笨到随随便便选一个人带上山来,白白耗费心血资源。
是故这些长老所择之人,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
是故悬镜派成立至今,也还没有掌门驳回长老收徒之请的。
那男童听了顾龙樱一番诉请,柔声道:“此次下山,龙樱你倒也吃了不少苦头,我悬镜山库中,应该还有几支妍颜膏,会散之后,你可前去库房领用,希望对你有用……”
原来他目光如炬,顾龙樱虽然头戴黑纱,也被他一眼看穿脸上伤痕。
在座的诸位无不是修炼有成的仙门高人,若是寻常人面戴黑纱,自然也挡不住他们目力透视,只不过顾龙樱与他们境界相当,又刻意隐瞒,却难以看穿。
只有那男童掌门与两位护法的境界修为远胜余子,才能无所蔽目,一眼洞穿。
顾龙樱听到男童关心的话,心里颇为感动,道:“多谢掌门师叔,龙樱感激不尽……”
那男童道:“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还不快把你那名弟子叫上来,好让两位护法和各位师侄们认个脸……”
顾龙樱正色道:“是!”当即朝门外喊道:“韩秋,还不快快进来拜见掌门和两位护法师祖!”
韩秋闻言连忙上前,他在山里散野惯了,见众人目光刷刷地向自己投来,一时颇感拘谨,不由低下头来。
加上大堂又宽,走了数十米,才到顾龙樱身边,这几步走得如芒在背,好不自在!
他心中虽然对跪拜一个男童十分抗拒,但想着顾龙樱、陈龙彦他们不也如此?
当即跪倒在地,三拜九叩,道:“弟子韩秋拜见掌门师祖,拜见两位护法师祖!”
那男童见他步行入内,脸上神色顿时变得古怪之极,望了望顾龙樱,欲言又止。
待及韩秋行至堂前,跪拜行礼,见他表面看来毕恭毕敬,实则却有些夸张儿戏,心里更是奇怪,不由与左右两位护法相看一眼,道:“你且站起身来!”
韩秋闻言从地上站起,男童双目如电,往他身上一罩,韩秋只觉四周空空荡荡,仿佛忽然间,只剩自己一人似的,眉心之间,又是一阵刺痛。
正待忍受不住,那男童已收起目光,韩秋才觉得像从异度空间回来一般,身上冷汗直下。
只听那男童掌门柔声道:“好,好,很好,你名字叫韩秋是吧?你是哪里人士?”
韩秋道:“回掌门,弟子自小在幽海边的落霞山长大,若说祖籍哪里,却不甚清楚。”
男童沉吟道:“幽海……落霞?!龙倩师侄,这名弟子和你去年带回的那名女弟子,可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只听左侧下方,一名女子站起道:“回掌门,我那名弟子确实来自幽海之滨,不过她出身的地方,是一座名叫玉溪的小镇,并非什么落霞山。”
她的声音极是好听婉转,韩秋忍不住想一窥真容,奈何诸位长辈众目睽睽,他不可敢造次转头去看。
那男童“嗯”地一声,点了点头,向顾龙樱道:“龙樱师侄,你且引韩秋拜过各位长老后,让他在大堂外等候,议会完毕后,就带他去纪律堂登录入册吧!”
顾龙樱不料事情如此顺利,喜道:“多谢掌门师叔!”
不过,不出意外的话,就出意外了。
她话音未落,左侧座居第二的那名马脸妇女,霍然起身,道:“掌门师叔,此事大大不妥,还请慎重斟酌!”
男童“哦”一声,道:“有何不妥,还请莫师侄教我!”
他语气极轻,那姓莫的马脸女子却是个直肠性子,丝毫不觉他言中的嗔怪之意,仍自大声道:“映雪峰一脉单传,人丁稀零不假,不过这个小子,明眼一看,就不是什么修真材料,想靠他来光大门楣,岂不痴人说梦,笑掉大牙?!”
男童尚未开口,顾龙樱已然怒道:“明眼都看得出,哼哼,依你的意思,就是掌门师叔眼瞎不成?!”
马脸女子脸上一红,道:“我可没有这般说过……顾师妹,你识人辨物的眼光不行,倒是挑拨离间的本领让人佩服!”
顾龙樱气道:“莫师姐识人辨物的本事厉害,可惜收的十几个徒弟,全不及我家艳儿的一合之战!”
马脸女子气道:“你、你……”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径直向顾龙樱走去。
顾龙樱暗自提防,那陈龙彦与穆龙清也霍然起身,这边那为首的胖道士也站了起来。
那男童刚想斥喝,马脸女子已然躬身行礼道:“掌门师叔明鉴,并非龙馥有意责难,阻拦顾师妹收录徒弟,实则为宗门考虑周全,不得不甘当恶人!”
原来这马脸女子姓莫名龙馥,与顾龙樱同出一脉,不过两人素来有隙,不好相与。
男童道:“哦,倒是委屈莫师侄了,你且说来听听,为何阻拦顾师侄收徒,却是为宗门考虑?!”
莫龙馥道:“凡入我悬镜派弟子,每月可领一枚灵石和灵果,若在十二岁前突破淬体境者,则数量翻倍,若能在二十岁前,突破气动境者,则数量再翻一倍,等到突破到气动境后,则停止供给,弟子须亲自下山历练,自寻机缘。
“一个月一枚灵果灵石,一年则是十二之数,数量虽然不多,但眼前正值五剑争锋的紧要关口,一锱一珠,一丝一缕,务须用在刀刃之上。
“这些灵果灵石为门内弟子,修为长进,突破桎梏之所恃,而顾师妹新收这名弟子,年纪怕有二十,先天灵窍早已闭合。
“且不论他天资禀赋如何,就算他像从前师父对顾师妹一样,日夜以灵药浸泡,三餐以灵果为食,终其一生,也难以突破淬体之境,所以又何必把这些灵果灵石白白浪费!”
那男童沉吟道:“莫师侄的话,也不无道理,自本门立派以来,已一千三百年有余,其间超过十五岁而开始修炼,还能淬体开窍,突破到开元境的弟子,可谓鲜有其例,而纵观各门各派,也难得一见……”
莫龙馥接口道:“不错,师父曾说过,人为百灵之首,是承先天气运而降,十岁之前,体内灵蕴充沛,自然畅行,十岁之后,沾染凡尘,先天灵气逐渐泯灭,若然不能在灵窍完全闭合前,以后天灵力强行打开,便再无修道之可能……
“十五岁开始淬体,尚且难以开窍,而顾师妹这位弟子,可不止十五岁吧?!就算他像顾师妹当初那样,占尽宗门资源,吃再多天材地宝、仙丹灵果,也不过徒增肉身之强横,断不可能突破淬体,达到气动境界了……”
顾龙樱冷笑道:“凡事皆有例外,莫师姐,我且问你,我悬镜派的祖先爷白鹿仙人和第一任掌门悬镜道长,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修炼?”
莫龙馥道:“据宗门卷宗记载,白鹿仙人在八十二岁那年夜观石壁月华而悟道成仙,悬镜道长则是在四十二岁时,拜入白鹿仙人门下……”
顾龙樱道:“那请问莫师姐,是白鹿仙人和悬镜道长开始修炼时的年纪大,还是我这位弟子现下的年纪大?!”
莫龙馥瞪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龙樱,忽然哈哈地捧腹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骂道:“顾师妹,该不是这小子给你喝什么迷魂汤吧,如此贻笑大方的话,亏你也能说得出口!”
神色一变,冷声道:“他是什么东西,也敢与白鹿仙人、悬镜道长相比?!”
顾龙樱气得一声“你!”便说不出话来。
韩秋见顾龙樱为了收自己为徒,多番遭这莫龙馥冷嘲热讽,在众人前大失脸面,忽然间竟有些心痛于她。
见莫龙馥越发忘形,终于忍无可忍,越身而出,站在顾龙樱身前,向莫龙馥拱手道:“莫师伯是吧,亏你还自诩修真之人,想不到见识之浅薄,连我这个尚未入门的后生晚辈也比不过,真是可笑、可笑!”
莫龙馥勃然大怒:“小子敢尔!”
其实,她的本意,倒不是阻止顾龙樱将韩秋收入门下,只不过借题发挥,狠狠嘲笑一番而已。
现下顾龙樱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心里更是大为痛快。
先前她见韩秋畏畏缩缩,一副胆怯模样,恨不得顾龙樱门下尽出这样的废物,不料他竟敢口出狂言,大肆辱骂,心里登时暴跳如雷。
师父令人憎恶,收个徒弟,也令人发指!
怒到极处,身上发出一阵威压,便如同一头狂怒母狮,似乎要将韩秋一口吞掉,吃抹干净。
若非那男童一声怒喝:“龙馥师侄息怒!”出言惊醒,又念在众目之下,方才生生忍住,否则就算十个韩秋,此刻也被她化作齑粉。
顾龙樱连忙将韩秋拉至身后,韩秋却轻轻一甩,淡然地安抚了她一眼,兀自巍然不动,转身向那男童行礼道:“掌门师叔祖,韩秋心中有一惑,请师祖不吝赐教。”
男童道:“你但说无妨!”
韩秋道:“韩秋跟随师父日短,曾听师父说过,所谓修真乃是与生灵谋命,与造化夺机,与天地争寿,与日月比光,表面上是参化大道,实情却是行逆天之举,不知是也不是?!”
那男童沉吟片刻道:“这是本门修炼入门的总言要旨,某些方面而言,确实如此!”
韩秋道:“既是逆天而行,那么庸然从众,人云亦云,世所弃之而厌之,世所誉之而加之,更无一点‘虽千万人吾独往之’的决心,亦无‘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气魄,敢问这修的是什么真,求的是什么道?!”
“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先祖先辈创立法度,开山立派,自是惊艳绝伦,无可比拟,但我等站足前人肩上,更吸取彼之菁华心得,若然还不足以超越前人,甚至连比都不敢比,只怕先祖在泉下有知,也会笑我等怯弱无能!
“我韩秋,自问虽然眼下不能与祖师相比,今后或也远远不逮,但我却有这份心胆气魄,敢与之一较长短,试问在座有几人能够!”
他一番激昂陈辞,说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自然说出,在场的各位闻言,各自沉吟不语,陷入沉思。
左侧最后那名声音极为动听的女子——应该就是顾龙樱口中那八位长老修行最深的欧阳龙倩欧阳师叔,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似乎有所领悟。
过了好久一会,众人才回过神来。
莫龙馥冷笑道:“说得倒是好听,岂不知世上大话炎炎者,多如过江之鲫,所谓知易行难,你若真的有如此胆量,一年之后的宗门大比,敢不敢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