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转瞬而至,最先落在沙滩上的,自然是修为最深的顾龙樱。
只见她虽然面笼轻纱,但难掩其风尘之色和面容之憔悴。
按理来说,修为到了她这种境界的人,只要心神不乱,便是跋山涉水,千里奔波,也不会有一丝倦容。
她如此模样,只能是一路追寻途中,饱受忧思之苦,方寸已乱。
果然,待看清眼前之人,正是日夜苦寻的韩秋。顾龙樱一瞬间便眼眶湿润,身子微颤,激动得难以言表。
待见韩秋欢天喜地地冲到面前,更是差点忍不住张开双臂,与他抱在一起,以慰相思之苦。
但总算她始终心存警戒,不敢公然越线。
听到身后谢秋艳与白悠悠先后而至,也落在沙滩上,情急之下,只得一抬手,在韩秋的脸上打了一下。
韩秋明明看见,方才她还是喜从中来,一扫愁容,不知为何忽地翻脸不认人,反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顿觉脸上一阵火辣,一下子呆住了,不解道:“师父……我、你……”
只听顾龙樱道:“不肖子弟,你可知罪?!”
韩秋道:“弟子……不明白……”
顾龙樱道:“你不辞而别,无故下山,害我……和艳儿苦苦找寻……耽搁了艳儿的修行,你还不知罪?!”
她不说宗门比试、韩秋与莫龙馥的赌约之事,而是就轻避重,其实意思再也明显不过。
韩秋喊道:“师父,冤枉呀,弟子并非无故下山,而是被人所擒,一路掳掠至此……”
谢秋艳深谙师心,暗叹一声,劝道:“师父,此事确非师弟之过,看样子,他也吃了不少苦头……”
顾龙樱冷哼一声,道:“我岂不知罪不在他,我只是怪他,一路上怎地不想办法,留个印记也好,害我们无从追寻,白白担心这些日子!如此愚笨无能,真是枉为我映雪峰弟子!”
韩秋见她语气中,娇嗔更胜责备,知她只是为了找个台阶下而已,当即左右打了自己两巴,道:“是、是,都怪弟子没用……害师父和师姐受累了……”
顾龙樱道:“少在这里装模作样,这次就暂且记下了,回到山上,少不了严加惩戒!”
韩秋挤眉弄眼道:“多谢师父厚爱,弟子甘愿受罚……对了,师父,你们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
顾龙樱一听,刚缓和的脸色,又是一沉,道:“你自己做过的好事,以为别人就不会发现?!”
韩秋微微一愣,刚刚她不是责怪自己没有留下标记吗?
为什么又说“自己做过的好事”——但听这句话,却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他求助地望向顾龙樱身后的谢秋艳和白悠悠。
只见两人神色也是一变,前者虽仍是十分淡定,但也露出一丝尴尬,后者则一贯恶狠狠地盯着韩秋。
只不过听到顾龙樱暗中讽刺的话语,白悠悠眼里射出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冷峻、尖锐,仿佛恨不得立马杀韩秋一般。
韩秋打了个冷颤,不解道:“师父,此话怎讲,弟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顾龙樱道:“韩秋,你当真不知?!你和梦露娜既然已经结为夫妻,就应该遵守夫道,岂能到处拈花惹草,移情别恋?!”
韩秋更是奇怪,什么“拈花惹草、移情别恋”?
“难道她知道我和那水怜幽差点情难自禁、互慰寂寥,又和浅雪姐在玉棺中暧昧相对、情愫暗生的事……”
不禁有些心虚,惊出了一身冷汗。
顾龙樱见他如此模样,更断定他和白悠悠有过一腿,道:“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做贼心虚!其实,男人三妻四妾也很正常,修道之人,更是于此无拘,不过你要收小的,必须要经过我的同意,不要像条公狗一般,见到什么臭狗屎,都往上扑……”
韩秋“哈”地一下,脑子被震惊得嗡嗡作响,如此粗鄙的话语,从顾龙樱端庄的红唇说出,竟让他觉得有几分刺激,尤其是当着谢秋艳和白悠悠两人的面前。
这就是师父的真情流露吗?!震惊之余,心里不禁又充满一种奇异的愉悦。
要不是谢秋艳和白悠悠两人在此,只怕他会忍不住……算了,以后总归有独处的时机……
而谢秋艳和白悠悠两人,听到顾龙樱“石破天惊”的话,神情又各不一样。
谢秋艳神情一黯,不知为何,显得有些低落。
而白悠悠脸上一阵赤红,羞愧之色显而易见,投向韩秋的目光也更加锋利。
一时间,几人陷入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的局面中去。
顾龙樱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这一张老脸都豁出去了,也就无所谓了,追问道:“我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韩秋点了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他只说“知道了”,却不说“遵守师命,不敢有违”,或者立誓之类的,并非他有心糊弄,敷衍了事,而是他到此都还有些发懵。
不过顾龙樱对此却颇为满意,道:“如此甚好……”
谢秋艳只觉他们师不师、徒不徒的甚是古怪,生怕他们再如此下去,道:“咦,对了,师弟,你不说被人所掳吗,那人呢,现在何处?你又是怎么逃到这岛上来的?”
韩秋道:“我方才说错了,那不是人,而是妖,鱼妖……”于是便要将一番离奇遭遇简单说了说。
却听顾龙樱打断道:“好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当务之急,便是先回到悬镜山,参加宗门比试……韩秋,若然这次赶不上比赛,输了和姓莫那女人的赌约,那你就是害我令映雪峰蒙羞的罪魁祸首……”
她不说“韩秋会令映雪峰蒙羞”,而是说“害自己令映雪峰蒙羞”,其实是耍了个心眼。
若此行赶得上参赛,赢了赌约,固然皆大欢喜。
但若是赶不上参赛,或是输了赌约,她事先把这个罪责担了,到时韩秋心中一定对她有所亏欠,那他就……永远……
韩秋其实一直惦记此事,如何不知此时离比试已不足三日。
他和水怜幽一路赶来,共花了十多日时间,这三日足够赶回悬镜山吗?不由迟疑问道:“师父,宗门比试在三日后举行,我们能赶得及吗?!”
顾龙樱道:“赶得及,也得赶,赶不及,也得赶,我们映雪峰岂能让那姓莫的看轻……”
说着运起法诀,那红绫法宝不知从何变出,在眼前猎猎展开,宛如一艘急流中的轻舟似的。
只见顾龙樱运转灵力,轻一挥手,把众人托到红绫中去。
她也轻轻一跃,稳稳落在最前方,一边催动红绫前行,一边回首对韩秋道:“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蓄精养锐,准备应对比试即可。我和艳儿轮流催动红绫,一天十二时辰,一刻也不能歇息,希望在比试开始前,还能赶得上……”
……
时值中秋,悬镜山上,金风送爽,纤云飘渺。
平日并不十分热闹的悬镜主峰上,偌大的殿前广场,此刻却聚集了来自各峰的菁英弟子。
这些弟子,有的是来参加比试,有的却是陪师姐师哥一同来开开眼界,此刻都一个个神情兴奋,跃跃欲试地望向广场正前方。
只见广场前方,高高在上的白玉台之上,熠熠生辉的六柄华盖之下,分别设了七张座椅。
位居中间的,是身兼悬镜峰峰主和悬镜派掌门的仙童老人叶沧溟,和他身后站着的两位护法。
分居两侧的,是悬镜派的其余五峰峰主。
其中居于右侧的,是烛冥峰峰主田有光、鉴花峰峰主莫龙馥,以及容颜峰峰主欧阳龙倩。
而处在左侧的,是洞幽峰的两位峰主陈龙彦和穆龙清,以及映雪峰峰主顾龙樱。
按照惯例,宗门比试,须得六峰峰主在场,才能宣告开始。但眼下时辰将至,穆龙清和顾龙樱的座上却空无一人。
穆龙清虽然还没现身,但好歹洞幽峰的两位峰主已至其一,而代表映雪峰的顾龙樱迟迟不见现身,这可有些难办。
虽说映雪峰一向人丁祚薄,而且已经连续多年没有弟子参加比试,有他没他,区别不大,但祖先留下的规矩,岂可轻易违背。
不过,话又说回来,顾龙樱一向娇纵任性,对派中后辈从来都是疾声厉色、颐指气使,一直不得人心,为众弟子敢怒而不敢言。
众人见她迟迟未至,心里自然更是埋怨,纷纷露出不耐烦之色,有胆大者更是趁机泄愤,一时间窃语四起。
“咦,顾师叔怎么还不现身,她的面子可真够大的,敢劳烦这么多峰主和掌门等候!”
“嘿,你还别说,人家是上任掌门的女儿,身份尊贵,悬镜派上下,谁敢不卖她面子?!”
“哼,修真界的事,不以出身论贵贱,不以资历分先后,而以修为见高低,八大长老中,她的资质最低、修为最差,也不知怎么混上映雪峰峰主的……”
“嘘,小声点,李云博你不要命了……你说修真以修为见高低,你师父当初不正是技不如人,被顾师叔打败,失去争夺映雪峰峰主之位的资格吗,还好意思笑人……”
“你……”
“唉,我看你们真是一群闭门修车、把脑袋都练成糨糊的蠢货,你以为她为什么迟迟不到,是故意耍大牌、出风头吗?!非也非也……”
说话的人,却是莫龙馥的大弟子陈秋芸。
那几人被她劈头臭骂,刚想发作,见是鉴花峰的大师姐,不好得罪,强忍怒火问道:“陈师姐,你这么厉害,又知道顾师叔的心思?!”
“嘿嘿,这你们就不懂了,你们忘记她和我师父的赌约啦?!我看她是怕了,不敢带那废物来丢人现眼,所以才像缩头乌龟躲了起来!”
她口中的这“废物”自然指的是韩秋。
这一年来,韩秋一直呆在映雪峰,寸步不出,便是每月所发的灵石、灵果,也只是和谢秋艳去了那一次,此后便整如人间蒸发,从未存在一般。
若非陈秋芸提起,众人都差点把他忘记了。
至于他那“跻身前十”的豪言,从一开始就没人当真,而他与莫龙馥的赌约,更只当传闻而已。
直到此时,也才恍然,原来传言确实其来有自,并非以讹传讹。
对陈秋芸的话,也信了七八成。
有几个急躁的,更忍不住低声骂道:“那可怎么办,如果她一直不来,那这个比试还要不要举行下去?!”
众人对于比试一延再延,迟迟不宣告开始,肚子都憋了不少闷气,有人带头吐槽,人群中便如一锅热油掉落了一滴冷水。
一时群情汹涌,谩骂四起,虽未指名道姓,但也都知道骂的是谁。
玉石台上的莫龙馥见此,不由暗暗向陈秋芸投去嘉许的眼色,转头向叶沧溟道:“掌门师叔,穆师弟去了这么久,也没有顾师妹的消息,看来比试这几日,她是不肯现身的了!”
说着,还没等叶沧溟回答,又远远向另一侧的陈龙彦笑道:“陈师弟,不如你让穆师弟向顾师妹传话,就说她不必因为害怕打赌输了,而不敢现身,只要她向我磕三个响头,赔礼道歉,我大可取消赌约,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总不能因为她的一己之私,而耽误弟子们的比试罢?!”
陈龙彦闻言道:“莫师姐,你是在对我说话?我还以为谁放了个臭屁呢,掌门师叔,你们有没闻到,真是臭不可闻,臭不可当呀!”
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在鼻子前扇动。
莫龙馥怒骂道:“你……”
深吸了口气,道:“陈师弟,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满口粗言粗语……果然俗话说的好,龙对龙,凤对凤,乌龟配王八,也难怪你和顾师妹坑壑一气,玩得要好!”
陈龙彦道:“顾师妹自幼聪慧,天资卓越,自可当得上‘凤舞九天’四字,我陈龙彦愚笨粗鄙,勉强以‘龙’自居,也无不可。只不过不知在座哪位是乌龟,哪位是王八?!”
莫龙馥道:“你敢骂我是乌龟王八?!”
陈龙彦道:“不敢,但莫师姐要对号入座,师弟也不敢阻拦!”
一时间两人麦尖对针芒,夹枪带棒,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只听中间的叶沧溟一声怒斥道:“荒唐!你们身为六峰峰主,又同在八大长老之列,不为后辈作表率也就罢了,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逞口舌之快,相互辱骂,成何体统!”
莫龙馥道:“掌门师叔明鉴,是陈师弟目无尊长,辱我在先,我才不得已与他争论!”
陈龙彦道:“掌门师叔,顾师妹是你看着长大的,她虽然性子有些高傲,但绝非不识大体之人,此次不能按时赴会,定有隐情,而莫师姐不分问青红皂白,无端污蔑,我实在看不惯……”
叶沧溟呵斥道:“够了,你们两个是乌鸦落猪背,谁也说不得谁黑!”
他城府极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罕见动了真怒。
一时莫龙馥和陈龙彦都各自不敢说话。
过了片刻,只听叶沧溟道:“先辈流传的规矩固然重要,但悬镜派的命运前途,就在这一帮年轻后辈的身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所谓不破不立,若是我等自囿于规矩之中,和尘世间的凡夫俗子有何区别……”
他这一番说得陈龙彦心窝一阵发凉,莫龙馥却不由一阵得意,挑衅般地斜眼看他。
正当莫龙馥以为叶沧溟就要宣告比试开始,哪知他却话锋一转,道:不过,宗门比试本身就是对弟子的一种考验磨砺,心性意志,也当属于其中一项,修真之道,其修远兮,若是连这点耐心也没有,如何继承我悬镜的衣钵,更别说发扬光大……”
陈龙彦听得此事尚有转机,心里略安,不由向莫龙馥瞪了回去。
莫龙馥闻言急道:“不可!”
叶沧溟不怒而威:“什么不可?!”
莫龙馥悻悻道:“掌门师叔光明正气,秉公处事,龙馥万不敢置喙,不过,顾师妹一天不来,我们便要等她一天,两天不来,我们便要等她两天吗,这……如何是个头……”
叶沧溟冷冷道:“谁说我要等她一天两天……”
他一边说着,忽然却一抬头,身子如穿破虚空一般,蓦地在数十丈之外的广场上空出现,并且幻化出一个巨大的虚像。
那虚像神光洋溢,赫赫煌威,宛如天神下凡一般,叫人不可目视。
在场顿时鸦雀无声,寂可闻针。
弟子们只觉阵阵威压,个个如负重山,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有几个修为稍弱的,甚至已经两股战战,境界稍高,也已运起灵力抵抗。
那虚像缓缓开口道:“不错,这一次参试的弟子中,倒有几个好苗子!”
只见虚像举起偌大的手掌,轻轻翻转,掌心一个小黑点,如流星急坠,发出铿锵长鸣,划破长空,轰隆一声,落在广场中央。
众人注目看去,原来却是一个半人来高的青铜古鼎,那古鼎并不起眼,上面插着一柱点着的檀香。
红火白灰,青烟袅袅。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叶沧溟的虚像开口道:“以一柱香为限,香尽之前,映雪峰不能到席,我叶沧溟便以悬镜派掌门身份在此宣告,剥除映雪峰的百年参试资格,顾龙樱的峰主之位,也一并废除!”
他话已说完,虚像也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