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不然人生该多无趣啊!”
李贤微笑着对着高璇说,眼睛里满是慈爱。
明妃李贤嫁给高元已经三年了,但是还没有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前面两任王妃死的真正原因,不就是因为没有给老高家生下一男半女?特别是对于孤傲的高大元来说,简直是肘腋之患、奇耻大辱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高大元和她辛勤耕耘,但是面对一次次的失望,恐惧和迷茫像越来越重的大山,压迫着她十六岁的身体。
李贤漂亮、自信、待人热情宽厚,父母兄弟也都是积善行德的读书人,可老天为什么这么对待自己呢?
她常常在送子仙人面前许愿祈祷,可是神仙似乎睡着了。
她常常在浴盆里抚摸着自己平坦结实的小腹,凝视着水影婆娑中那具连自己都有点羡慕的身子,心里的疑惑和愁绪漫天飞舞。
如果没有孩子,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李贤自己非常清楚。高元可不是一个长情和寡断的人。
她懂得,自己必须在这种生活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乐子,否则迟早会发疯。
都说母以子贵,可属于自己的子,你在哪儿呢?
她没办法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只能安于无子这个残酷的现实。低眉忍受着丈夫和宫廷中种种或明或暗的不公和白眼,李贤在生活中艰难的寻找着自己的小幸福,尽量将生活变得有意义。
李贤总是想尽办法远离那个牢笼一般的王宫。因此,平冈公主府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
外甥女小月儿,寡居的小姑子高璇,甚至是白发苍苍的温妪,都日渐成为李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依靠和精神慰藉。
“即使没有儿子,哪怕有一个像月儿这么伶俐和爱的女儿,也好啊!”她常常叹息。
平岗公主府,几乎成为了李贤的别宫,连带着高大元也时不时来住上几日。
奋发向上的温璇,让公主府显得既热闹又有趣。
这不,刚刚练习完射箭和徒手道(跆拳道的祖宗,见史书),便擦擦汗,带着大家又干起家务活来。
很显然,温璇并没有那种大家闺秀的小姐病,她是一个独立,好强,聪明,勤劳的小姑娘。
她已经学会了许多家务活,大的像跟着阿妈看账记账、采买存贮、殖货营生、安排计划等,小的如自己动手生火做饭、整理洒扫、喂马饲禽、等等。
她帮了阿妈、阿婆不少忙,就是个小大人。
每一次,当李贤、高大元或者其他亲眷来访,温妪总会自豪地讲述着自己宝贝孙女的事情,那情形就像是在讲着一个完美女神的传说。
这时候,高琬往往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正在起舞的女儿,微笑而幸福。
大家吃惊而又赞叹地听着,心底里是由衷的欢喜和佩服。
温璇七岁的一天,春光明媚,太阳暖暖得照在身上,格外舒服。
温璇做完功课,又呆不住了。
于是,她带领着大大小小的一帮小学友,来到前院子马厩那儿,看望自己的郭尔罗斯小白马。
小白马同样来自她阿爸那匹红娘子的族群。虽然数量稀少,难以捕获和驯服,却是罕有的征战雄种。
小白马被温璇命名为白兮。
白兮,像一道白光,通身上下几乎没有一根杂毛,除了那长长的睫毛。
一岁口的小母马白兮,现在正是顽皮的时候。她远远地听见温璇大呼小叫的的声音,就立马灰灰的叫着,奔跑过来。
温璇一下就抱住马头,对着白兮的额头亲了一下。白兮显然非常喜欢温璇的举动,叫唤着,甩动着小尾巴。然后,把她的头抵在温璇的怀里,来回蹭。
温璇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其他小伙伴见状,也想抱一抱白兮的头,可白兮一下子就挣脱开,围着众人撒腿就兜起了圈子。
“水槽里没水了,咱们打水给她喝吧?”一个小女孩大声喊。
“是呀,真的没水了!”
“月儿,咱们去打水吧!”
“可是,她要喝井水的呀!太深了,咱们拉不上来!”
“马奴儿呢?让他来,他可有力气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围着温璇说着。
“不用,不用,瞧我的!”
七岁的温璇,大人一般满不在乎地说。
“小月儿,那井好大好深,还是等马奴儿吧!”
“等什么呀,瞧我的白兮都快渴死了!”
说着,温璇就率领一帮小伙伴们走向前院马厩不远处的水井。
水井其实也不深,也不大,可是对于一帮六七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充满危险和挑战。
“水桶,真的有点大呀!”
温璇和几个胆子大的小男孩,七手八脚的就将水桶挂在木轱辘的锁钩上放了下去。
当水桶吃满水,考验才真正开始。
几个小男孩合力绞着摇把,眼看着水桶晃悠悠的上升,但越来越慢。
温璇有点着急,又插不上手,于是伸手抓住绳子,帮大家往上拉。
“我的天大大呀,快停下,快停手!”
刚从前院门口走进来的马奴阿骨打看见一帮主子们忙乎,大骇,惊叫一声,立马飞也似的奔跑过来。
可,还是迟了。孩子们的力气使尽,终于坚持不住巨大的拉力,一松手。
“哎呀!”
一团花影,随着一声惊叫,消失在黑黝黝的井口。
轱辘飞快的倒转着。
“扑通”一声。
“不好啦,小月儿掉井里啦!”
一个小男生发出恐惧的哭喊。周围的小朋友们一下惊慌失措,四散开来,大声尖叫。
惶恐和惊叫,一下子打破了平冈公主府素常的平静和祥和。
温璇突然感觉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拉力猛地一下将她拽入深渊。她的惊叫声很快被扑面而来的巨大的水花所淹没。
冰冷的水,一下子钻入她的嘴、鼻、眼睛里,然后进入到她的身体里、脑海里。无尽的黑暗,很快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
在白雪皑皑的密林中,光线昏暗。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女人,像鬼魅一般穿行。她走了好远的路,终于来到了一个山崖旁边的大树下休息。可是温璇分明看见,那中空的大树中间有一个男子,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顶在女人斜靠着的树皮里面。
那女人又在树上插了一盏好奇怪的灯,没有油。为什么会亮呢?女人解开头上的帽子,天啦,这是谁?为什么这么面熟?
只见她拿出一沓黄黄的纸,上面却是奇怪的文字,温璇一个字也看不明白。那女人从形状怪异的行囊里,又掏出一只有两个腿的东西,竟然让将两个小方框的黑片凑上了那沓纸。异变突生,那女人猛地扔掉手上的东西,抓住那把挂着灯的刀刺向树里的男人。
一声惊天的爆炸,所有的东西都化作无数的碎片。在火光中和碎片中,温璇使劲想看清那男子的脸,可是一点也看不清楚……
温璇感觉头疼欲裂,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天过后,温璇持续的高烧终于退去,她醒了。
耳边是熟悉的阿婆的呼唤声,脸上是阿妈的手,低声哭啼的应该是舅妈。她扭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抬起手,抓住妈妈放在脸上的手掌。
“阿妈,你的手好暖和啊!”
“啊,月儿,你,醒啦!”高琬惊喜地喊道。
“醒啦,阿古拉神保佑!我的乖月儿啊!谢天谢地……”温妪连声说到。
“月儿,月儿,快看看舅妈,你吓死我啦,小祖宗!”李贤扑上来抓住温璇的小手急呼。
“阿妈,别堵着我的眼睛!”
温璇挪开妈妈的手掌。可是,还是看不见啊。
“阿妈,你给我眼睛上蒙什么了,我看不见,快给我拿开呀!”温璇有点焦急的说到。
听见温璇的话,大家连忙凑近去仔细端详。
可是,在温璇的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上、眼睛上,分明什么也没有啊。高琬和李贤,看着温璇那双睁开的又黑又圆的眼睛,既吃惊又忐忑。
“什么,月月,你怎么了?”
温妪摸索着挪过来,抚摸着温璇的脸。
“阿婆,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
“啊,我的天……”温妪的脸上立刻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一道闪电瞬间出现在脑海之中。
美丽的温璇失明了,聪明的温璇失明了,可爱的温璇失明了,骄傲的温璇失明了。
噩耗,像一道无比犀利的寒风,再一次将平冈公主府的温度降到最低。
高琬,再一次被命运之锤狠狠的击中,倔强的公主一病倒下,不省人事。
温妪,这个可怜的老人,在诅咒之鞭的抽击下,似乎疯了。不知她从哪儿找来的各种鸟儿的羽毛,做成衣服披在身上,做成头冠戴在在头上,点上篝火,围着起舞,嘴里说着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语言……诡异而疯狂。
李贤,长居平冈公主府。
高家宫廷震动。一时车马频繁,来往的医官不绝如缕……
温璇,经过一段的时间,在确定自己再也看不见光明的时候,反而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很担心阿妈、阿婆,以及常常紧跟自己偷偷哭啼的舅妈。看不见又怎样呢?还能摸得到亲人的手足,还能听见她们的声音,还能听见外边的树林的涛声、鸟儿的叫声,还有白兮舔着自己手掌那痒痒的感觉……只要心里满足,黑暗又怎样?
温璇很快适应了没有光明的世界。
看不见箭靶,她就让人敲鼓、较射,一次次的尝试,直到能射中为止。
看不见进攻,她就让人近身、缠斗,一次次的摔打,直到能应付裕如。
看不见文字,她就让人读、手心写,一个个的练习,直到能写出为止。
看不见针,她就一遍遍的拿针捉线,一回回的寻摸,直到能穿进去为止。
看不见绣床,她就自己用手摸熟图样,一遍遍的记忆,直到刻到脑海中为止。
她让人给自己准备了好多杆子,行走的时候,用杆子探,用手摸,用鼻子闻,用耳朵听,用舌头尝……边走边探索,直到所有的所有,再次与她脑海中的记忆完全重合。
她尝试,将周围的万物,变成一副实景的虚幻地图,深藏心中。在熟悉的环境中,温璇恍若常人,依然那么漂亮、聪明、可爱、开朗、活泼。
日子,慢慢过去。有的人逐渐老去,有的人终会长大。
早已摆脱黑暗恐惧的温璇,开始将自己的脚步,坚定而勇敢地迈向高句丽的万水千山。有时候是跟着舅妈李贤,有时候是随着阿妈温婉。
但,越来越老态龙钟的温妪薇诺娜,始终寸步不离,犹如老狗,陪伴左右。
或许,盲人的世界,只有她最懂。还有,那不期而至的黑夜和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