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州,其实并非一座城,它更多是一个行政区域的总称。
准确的说,现在阿布契郎他们进入的这座大城,名字叫和龙城。
但是,在东北边地老百姓的口中,很少人会将这个城叫和龙城,而往往以营州称之。
所以营州既是一座城,也是指大隋在这东北地区的一整个行政区域,代表着天朝上国的威仪和存在。
比起汉时的所管辖的范围,现在的营州所属的地区已经很小了,下面只有建德一郡、龙城一县而已。
毕竟,这么多年,好多地方已经被东突厥、高句丽蚕食的差不多了。
大隋的鞭长莫及和逐渐软弱,由此也可见一般。
最近传言,那隋炀帝更有将营州更名为柳城郡的意思,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
营州城也好,和龙城也罢,反正这座城市是大隋在边境地区少有的大城,内城长宽各有五里,外城约有十余里,呈方形。
城垣全部以夯土筑成,辟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
南墙定远门,城门宽阔,分东、中、西三门。
内城既是官署所在,也是重要官员权贵们的居住之地,而外城则是商贾、走卒等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地方。
营州城内,街道纵横,有宽有窄,形成成众多的里坊。
整个城市,宛如一个棋盘,错落分明。
定远门大街,是营州城的主干道,贯通内外两城南北,这也是营州城中最重要、最繁华、最宽阔的街道。
城内有二十四里,其布局皆是正四方形,大小不等。
每个里的四周,都筑有围墙,墙的正中辟有里门,里的正中,还会有一个小小的十字街。
整个营州城,设立了东西两市,是东北地区最着名的贸易市场。
两市之中,以东市为最,内有纵横街道各有三条,四面各辟有三个市门,四通八达,十分便利。
东市,约有两百余肆,六十四区。
来自中原、塞外各国各族的商品,琳琅满目,堆积如山。
长相各异的人们,操着不同的语言,在这里进行交易,或者易货,或者金银。而东市周围的里坊内,长期居住着大量的歪果仁。
这些域外商人,有的在此娶妻生子,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营州。
王家的陪嫁之产昌鑫隆,是在西市。
而阿布自家祖产亨德利,却正是在这东市人气最旺的三十二区的最中间。
此时,阿布正坐在亨德利二楼正中的客室,与一人相坐品茗。
两个简单寒暄过后,就默默喝茶,一边相互打量。
面前的波斯人阿尔萨普尔,个头高大,皮肤白皙,瞳孔偏蓝,金色的胡子,金色的长发。
显然,他非常喜欢中原的绸缎,全身上下都是各种颜色的上品丝绸衣衫,显得非常富贵。
按照阿布前世对于人种学知识的判断,面前的这家伙明显是高加索人种的雅立安人,有一点欧洲白种人的样子,又有点像记忆中部分印度人的样子。
打量了一会儿,阿尔萨普尔便首先开口,道:
“尊贵的阿布先生,非常荣幸能够见到您并得到您的款待,您的茶,好喝极了!”
有话没话,马屁先上。
阿尔萨普尔显然很习惯于与东方人打交道。
“尊敬的阿尔萨普尔先生,您太客气了,我们粟末人非常欢迎远方的客人,特别是先生您,能到营州来拜访我,真是一件让人愉快地而荣幸的事情!”
阿布也学着对方的辞令尽量说得客气得体。
“尊贵的阿布先生,我是受伟大之父的神意,来极东之地,传播光明。”
阿尔萨普尔道明此次跟着波斯商队,前来远东的一个目的。
“伟大之父?传播光明?”
阿布感觉莫名其妙,这又是什么玩意。
看到阿布好奇的眼神,阿尔萨普尔喝了一口茶,便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阿尔萨普尔是一名磨砺教的神职人员,伟大之父创造了世界,也创造光明与黑暗之神。
“哎呀,又来一个神棍,最近怎么老和这些人产生交集?”
阿布心里不由一阵嘀咕。
在萨珊波斯王国,主要有四大教派,分别是磨砺教、计都教、伐教和由塔教。
磨砺教,是萨珊波斯人磨砺所创,并在天空花园巴比伦兴起。其教义广泛吸收了由塔教、计都教、伐教的成分。教徒们信仰创世天神伟大之父磨砺,传播圣火光明,消灭邪恶黑暗。
听阿尔萨普尔介绍,他们这个教派是上古神教,历史非常久远,早于整个萨珊波斯王国的建立。
由于现在的国王的母亲,是由塔教的信徒,四大教自由和平发展的局面被打破,其他三教在萨珊波斯国内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这些年,磨砺教、计都教、伐教遭受了以王权为代表的贵族势力的强烈排斥和严厉打击。
面对由塔教的一家独大,其他三教在率领教民进行反抗之外,也积极寻求对外发展。
“尊敬的阿尔萨普尔先生,做为好客的粟末族人,非常愿意帮助来自远方的朋友。只是,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布想知道这老家伙有什么目的,这才好开价。
“作为一名伟大之父的仆人,我的使命就是将光明传播四方,我只想要一块安放光明之地。”
“光明之地?”
“就是发展我教信众的地方。”
“哦?”
“尊贵的阿布先生,我另一个身份,就是一名商人,我有无数的财富和从人,相信能满足您的任何要求?”
哦,这是开始出价了啊!
阿布心里一动。
“尊敬的阿尔萨普尔先生,相信您已经了解过我的家世和背景了,其实现在的我,并不对金银这些身外之物感兴趣。”
“尊贵的阿布先生,这,恰恰就是我在这远东茫茫人海中,找到您的原因。”
“哦?”
“尊贵的阿布先生,其实在找你之前,我已经和这个地方各种有能量的人打过交道,但经过伟大之父的甄别,他们或是因为财富和欲望迷住了光明之眼,或是已经成为黑暗之神的奴仆!”
“唯有您,尊贵的阿布先生,不惧生死,用智慧平息杀戮,用赤子之心对待凡俗之民,更是将伟大之父赐予世界的生存之种,比过金银。”
“伟大之神说过,一棵长大的禾苗,胜过万千的甲兵;一粒饱满的种子,却是浩劫之后的光明。”
啊呀,这老小子知道的还不少,竟然猜出来阿布黄金求种的一个意思。
“尊敬的阿尔萨普尔先生,您的赞美,就像九天之上的甘露,总让人心旷心怡。真担心会让我产生骄傲之心。”
“是的,我亲爱的远方朋友,我的确在有意找寻救世的种子,因为我明白只有我等吃饱了肚子,才能少了对这个世界的无尽怨念和无度需索。”
“只有那样,和平才能和光明一起,笼罩这普天之下的生命。”
“哦,神啦,您终于将光明之烛闪现在我的面前!”
听了阿布的一番似真似假的套话,尊敬的阿尔萨普尔先生眼中突然爆发出明亮的光芒。
就像一个黑夜里绝望的行人,突然看见一点灯光。
只见他双手合十,闭目,嘴唇翕动,念出一段话来。
“若有明使,出兴於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平断一切善恶人民,其慧明使,亦复如是……”
这还念上经了!
阿布不动神色,也慢慢喝着苦茶,静观不语。
“尊贵的阿布先生,您有智慧明悟、大善之根,可否接受伟大之神的善意,撒播光明?”
“我亲爱的朋友,我已经开始了我的播撒光明的旅程,只是这探路漫长,还需要无数热爱光明的人,一同远行啊!”
既然你开始勾引,那我也来个将计就计。
“啊,看来我这将在此能为伟大之神开始一段伟大的旅程。”
看着热切的阿尔萨普尔,阿布道:
“我亲爱的朋友,为了传播光明,我愿意为您提供一切方便。只是,我现在还……”
“我知道,尊贵的阿布先生,您的事务非常繁忙,我会尽我们最大的诚意,帮助你完成这伟大之旅!”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我会献上一些种子,请您过目!”
阿布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种子啊,我的口水!
接过阿尔萨普尔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的一张羊皮卷,阿布细看。
可是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
这些字儿明显是音译,字儿是一个个认识,但意思却完全不懂啊!
”这……“
阿布不由得有些挠头。
“哦,不好意思,尊贵的阿布先生,那些名字估计很少有人知道具体的意思,是我大意了。”
“它们就在楼下的马车上,不如请您移步,看看为好!”
“好,尊敬的朋友,您真是善解人意的智慧长者,我非常乐意去看看这些珍贵的种子。”
“顺便还需要您指点一番,它们都有什么奇异之处!”
“请!”
“请!”
……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来到了门面房后边的院子里。
那里,一架宽大的马车,上面是一个个大小、材料、外形不一的口袋,都鼓鼓囊囊的。
旁边,站着四个外形和阿尔萨普尔差不多的蓝眼睛大汉,只是穿着打扮就没有那么考究了。
显然,这些车上的东西也是临时东拼西凑而来的,但估计为此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阿尔萨普尔嘟噜了一句话。
那四个波斯小伙,便七手八脚地将那些袋子从马车上卸了下来,并一个个地打开用牛皮绳扎紧的袋口。
胡图鲁和卫士们,上前一一检查。
他们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捏着手,然后走到阿布面前展开手掌。
阿布一一看过,心脏猛烈地跳动,一阵狂喜。
你说阿布又不是农学家或者农民,他会认得这些种子吗?
呵呵,当然认识了。
不要忘了,阿布在前世还有一个生活在乡下的妈妈!
妈妈,是一个非常勤快聪明的女人。
而勤快聪明的农村女人,都有一个特殊的癖好,那就是总喜欢种啊、养啊各种各样的东西。
阿布,至少在上高中之前,是将大把的时间花在帮妈妈干各种农活家务上面。
菜园子里的、农田里的东西,可不要太熟悉!
这些种子,有的已经在大隋朝出现了,即使是在这地广人稀、许多地方还处于原始社会的大东北。
但有些种子,的确是被阿布在东北第一次看见!
毕竟,他已经找种子有不短的时间了。
葡萄、苜蓿、豌豆、大蒜、核桃;
黄瓜、芝麻、石榴、孜然、棉花;
香菜、茄子、莴笋、胡椒、菠菜;
西瓜、胡萝卜、绿豆;
茼蒿、洋葱;
竟然还有一麻袋细细长长的稻种,扶南稻;
……
天啦,棉花,孜然,香菜,西瓜,胡椒,洋葱,你们终于出现了!
阿布强忍着心中的激动,把藏在袖子中的手攥得紧紧的。
“哎呀,这么多好看的种子!”
阿布装作喜欢但又不那么特别在意的样子,对阿尔萨普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您真是上神派来的慷慨使者。请您对我介绍一下它们都有哪些美妙的地方,好让我这种子的痴迷者开开眼界!”
阿尔萨普尔自然是非常乐意。
于是,就着胡图鲁他们手掌上的种子,便详细的给阿布进行科普它们的习性、果形、味道等。
阿尔萨普尔显然是个博学的神职人员,至少是那种知道人间疾苦的有识之士。
这些种子中,有的根本不是他生活的那个国度的植物,但是他还是能讲得头头是道。
阿布连续点头,活像一个好奇宝宝和求知欲旺盛的学生。
而被临时请过来的老掌柜,在一旁的案几之上,奋笔疾书,汗水都打湿了脊背后面的衣服。
阿尔萨普尔能讲,阿布契郎能装。
一时之间,两人配合得非常之好。
……
日头偏西之后,阿布隆重的宴请了阿尔萨普尔,还痛饮了几杯从突厥人那儿要回来的葡萄美酒。
宾主尽欢。
显然,这阿尔萨普尔并没有被那些清规戒律所羁绊,很有酒肉穿肠过、天神心中留的大智慧。
“老普啊,你也太不容易了,年纪都不小了,还为了神教,这么东奔西走!”
酒意上头,陌生消失,大家说话就随便了许多。
阿尔萨普尔虽然对阿布称呼自己老普还不太习惯,但也非常喜欢这种随意的交流方式。
“唉,你是不知道,我家乡的人民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权贵们争夺王位,连翻大战。好容易新王产生了,可我们的磨砺教不受国王的信奉,还诛杀教中智者!”
阿尔萨普尔说着,有些伤感,似乎是想起了他那些在教派冲突中无辜丧生的同僚和亲人。
“是啊,权贵们为了一己之私,全然不顾万千黎民百姓的呼声,真是这世间最悲惨的事情。”
“对于你的遭遇,我也能感同身受!”
“老普,要相信未来,只要有一颗执着之心、虔诚之心,一股不畏艰险、破釜沉舟的勇气,大光明的世界,终将到来!”
“你要知道,这条道路上,还有像我这样的许多朋友!此道不孤啊!”
心灵鸡汤,如烈酒一般倒入老普那长久憋屈的心胸。
而“此道不孤”,更是彻底点燃了他心中那颗早已为伟大之神献祭的魂灵。
“阿布,挚友也,同道中人也!”
想到此处,终于喝多了的阿尔萨普尔,伏在面前的几案上面,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