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仓不义,国仓无旨?”
“何解?”
半天只是微闭着双眼,聆听二人对话的觉醒法师,突然问道。
“义仓,本是以赈灾自助为其目的,实为善政,早年间也帮助了许多歉收或受难的人。”
“然自开皇十五年始,义仓便由当社民间自行管理,改为由州或县管理。义仓粮食,也由劝募变成定额征税,上户不过一石、中户不过七斗、下户不过四斗。”
程知节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平。
“然后呢?别急,喝口茶,慢慢说。”
觉醒法师说道。
阿布也点点头,又和程知节一起,同时端起各自的茶杯喝了一口。
“可是,这样一来,义仓的管理和支配,便属于官方了。仓库贮粮,也不再是公义劝课,而是变为强制征收。”
“这也罢了!其实最大之弊,却是将原来的自救,变为官救,义仓之灵活、及时、准确、可靠,大为消解。”
“而自从有了官府介入,义仓相关官吏,便开始上下其手,贪污挪用,中饱私囊,使得义仓,多有亏空!”
程知节愤愤不平的说完,脸色怒色难消,通红一片。
“的确如此啊!”
“据我所知,即便开仓赈灾,义仓所用之粮,也多是发霉变质者,即所谓先给杂种及远年粟者。”
“义仓之义,自此荡然无存矣!”
阿布契郎的搜影,遍及大隋各地,这些消息自然是了如指掌。
“杨公子,您这也知道?”
程知节听了,不免大感意外。
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不需要知道这些,自家破落之前自己就是不知稼穑之徒。
“呵呵,程兄莫不以为我只懂风花雪月、提笼架鸟吧?”
阿布笑着说道。
程知节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他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
“好皮囊的公子哥,难道不都是如此过?”
所以,只好用一双歉疚而疑惑的眼睛望着阿布。
“不仅我知道这点,我还知道程兄方才所说国仓无旨之意!”
“哦?”
“真的?”
程知节和觉醒大师被阿布的话成功吸引,便仔细听他如何说。
“义仓之设的初衷,乃是应对小灾小难的不时之虞!”
“大灾之时,仅仅靠义仓之粮布,往往是不够的,实为杯水车薪。否则,其灾非大而小。”
“大灾之时,加上刚才程兄所言义仓之不义,仓内那点粮食布帛是不足敷用的。”
“所以,每至大灾,当地国仓亦必及时开仓,以弥补义仓自助赈济之不足,方为至理!”
“然则今日之律,若国库粮仓要开,需持有皇帝明昭敕令才可。”
“无敕而私开粮仓者,以盗和逆论处。罪者,斩首,弃市,籍没其家。”
“于是乎,灾情烈烈,然敕令不到,官吏畏惧严刑峻法,奈何?”
“可往往等皇帝的圣旨到了,受灾之民已饿病冻死二三,逃之六七!”
“余下灾民,无粮可食,自然是投向有粮无灾之地,这便是所谓流民之所以流也!”
“然,无灾处,有粮乎?有粮处,可食乎?”
“等民间浮粮殆尽,何如?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义仓不义,国仓无旨!然后,民乱矣!民苦如是,痛惜!”
阿布的一席话,透彻,入理。
让觉醒法师和程知节两人,听得连连叹息,心中亦是佩服无比。
这番话,不仅说出了国仓无旨的来由,还说出了其危害和遗患,更表达的对老百姓遭遇的深深惋惜。
其实,阿布还没说一点。
即使到了前世历史的煌煌大唐,关于义仓和国仓的赈灾开放权,都牢牢掌握在中央政府手中。
地方,无权便宜行事!
史书上,尽管李二郎每每提及大隋义仓、国仓的积弊,骂得非常欢,但他也是一丘之貉!
为什么?
皇权,家国天下一体的私心!
古代的粮秣,是天然的军资武备,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也。
就是李二郎再标榜贤明,但他处于维护自己的统治,也不敢也不能对流民朋友大开粮门,那是作死啊!
乌鸦笑猪黑!呵呵!
所以说,看一个人,不能仅仅只看书面和嘴上怎么说,要看他的具体行动。
这也是为何阿布一穿越,就“大搞良田基本建设,深挖洞,广积粮,民存浮粮”了。
民有食,浮粮足,天下方安。
大中国的老百姓,肚子饱了,最好管理!
这也是为何前世总说,大中国的老百姓,是天底下最好的公民!
“那世子现在引流民入东北,既是解灾民之难,也是解了大隋的眼前之祸啊!”
觉醒大师不由得脱口说道。
“什么?”
“这移民实边之策,是杨公子一力所倡?”
程知节急问。
阿布契郎也不掩饰,颔首点头承认。
程知节大吃一惊。
想不到自己万里来边,其始作俑者,竟然是面前这个,看着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帅哥。
“天灾人祸,百姓何辜?”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吾之所为,怎可能全解民之倒悬?”
“引流民入边,只是稍微缓解部分灾民之苦罢了。”
“更何况,就如方才吾与觉醒大师所言,自有我壮大实力以备大变之局的私心!”
阿布坦荡直言,毫不掩饰。
“大丈夫,当如是!”
“杨校尉,真天下之福也!请受我一拜!”
程知节腾的一下,由坐变为跪立,双手合抱,天揖礼。
这个天揖礼做得扎实。
在礼节形式上,已经远远不是天揖礼那般了。
为何?
天揖礼本是站着做弯腰九十度,不失人之顶天立地的独立性格。
那现在程知节是跪坐,这是礼仪中的几个状态?
按照《周礼》九拜之仪,他这就是以首至地的一稽首也。
稽首,为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常为臣子拜见君主时所用。
跪下,并拱手至地,头也至地。
程知节,现在可不就是如此这般!
觉醒大师微微一怔。
然后便已释然,接着是捻须一笑,只听他口中唱曰: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这话,出自《金刚经》,说的是皈依。
何解?
皈依,就是归投依靠。
皈依两字,从字面上解释,归是回转,或是归投,依是依靠,或是信赖。
凡是回转依靠,或归投信赖的行为,都可称为皈依。
觉醒法师说的法理,但深层意思,却是说程知节这是归投阿布契郎。
阿布契郎看着拜伏在地的程知节,沉默片刻。
他并没有立刻上前扶起他,而是温言问道:
“选我之路,必是艰苦。”
“富贵或可有,但在人后。如此,可愿?”
“你可要想好了。如果没有,也可以慢慢回去想,等想好了再来找我不迟!”
“君如日月,吾为星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程知节俯首于地,大声说道。
……
是啊,程知节就这样快速地的投效了阿布契郎。
短吗?
的确很短。
但有那么几句话,总如硬玉盘空,响彻在程知节的脑海中。
“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
“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
“从时者,犹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趋之,唯恐弗及。”
“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
程知节,尽管现在才二十二岁,但他也是一个清醒的智者,一颗冉冉升起的未来智将将星。
重影大营的人,最近在暴增。
但都是新来的清一色学员兵。
什么是学员兵?
现在的重影军战士,在正式成为一名重影战士之前,都得经过长短不一的军校学习和培训。
程知节,现在就是一名学员兵。
他现在是重影左队重甲骑兵的学员兵,准确的说,是一名无衔的甲骑指挥兵。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弓马娴熟,在加入到重影之后,还又得重头学起如何当兵,指挥兵。
理论和实战课程,都有厚厚的兵书和操典。
特别是军事学、指挥学、情报学、信号通讯学的书,简直厚得吓人。
那些个长胡子、不知道从哪儿搜来的老头们,在台子上讲得是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这简直是要把舞枪弄棒的粗汉们,折磨成一个个神经!
光读书就罢了,现在的武门家学也是如此。
但还要开展几十人一组的大讨论。
每个人都得争先发言,还必须要讲得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否则全部是笞刑伺候。
自从在军事学院的大讲堂外,光着屁股,在许许多多男男女女、众目睽睽之下吃了鞭子,程知节就发誓再也不能这么丢人下去了。
如果说讲堂上课是折磨人的脑筋,那军事实操课,简直就是在蹂躏人的肉体。
真的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军事体能和军事技巧,简直是压在每一个新学员兵头上的两座大山。
跑、跳、障碍、泅渡、平衡。
极限、擒拿、格斗、信任、协同……
体力、耐力、灵敏度、武技!!!
那个生猛得像个豹子一样的麦教官,一边看着弟兄们在泥塘里扛木桩,一边还高喊:
“没有战胜不了的军队,只有战胜不了的精神! ”
“武艺练不精,不算合格兵!”
“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
靠,这哪是军营,这他妈是魔鬼营、野兽营!
压榨体力,压制精力,压榨耐力,压榨潜力!
说是骑兵,可开始的全部是无马的基础训练,就是所谓的单兵生存性训练。
对,就是生存!
一切为了生存!
按照教官的意思,重影军首要之务,就是学会生存。
生存,就是不死,不死才能求胜!
“难道不是身先士卒、慷慨赴死?”
不是!
盲目扑上去,那是愚蠢,那是找死!
只有敌人死了,而自己活着,才是一名合格的兵!
只有死的人少,而且能把敌人打死的将领,才是真英雄。
多矛盾?
这得多扭曲?
……
可重影军,从来不讲求无所谓的消耗战!
要打,就要打智慧之仗,以活求胜,才是王道。
至于消耗最大的攻坚,要依靠科学和技术!
赤裸裸的标榜!
于是,程知节在重影军中大开眼界。
原来,在战场中死可以只有一种,但活着和胜利,可以有几百种。
现在的程知节,才深刻的认识到,所谓兵、卒、将、帅是如此的不同,也如此的相似!
重影军,是一支讲求精智强、不讲求多粗弱的部队。
年节,就这样在天寒地冻、累死累活中度过了。
这期间,程知节只在大年三十回到杨柳湖自家新分的小院,和老母亲、铁锤他们聚了聚。
告别都已经按照水平和年龄段上学的小跟班,以及已经分到各个机构单位的伙伴们,程知节又回到军营的火热熬炼和风雪考验之中。
等好容易熬到能骑上战马,时间都到了二月头上。
程知节,双眼可见地看见自己身上的软肉,在快速地消失。
腹肌,杠杠的,九块!
骑兵的核心训练,当然是在马上作战,有组织的作战。
首先人马合一的训练。
按照教官的说法,第一步就是如何将马变成自己的小媳妇!
话糙理不糙啊!
但日子实在不好过!
战马,哪是小媳妇,简直是活祖宗。
不仅要陪她吃喝拉撒睡,还要陪她生病、快乐、耍脾气,等等。
然后是第二步,信号协同。
马与人,人与马,互相要能懂!
马语者!人语马!
粟末地的马,显然比大隋境内的战马,要整体好出一筹。
这些粟末地的战马,正是应了那首评价好马的歌诀。
“四大三高兼二小,双长两短一湾平,蹄坚骨秀形如鹤,耳小眼大胸膛阔。”
突厥草原战马,应该是这个时代最具列装价值的批量制式骑乘装备。
当然,像阿布契郎这等个别将帅的用马,自然就不在此列评价之中了!
当人马合一训练完成之后,人和马具变。
他们之间,任何一个微动作微表情,都具有实际的战场意义!
然后,就是跑。
每日每夜地跑,各种姿势、各种身法地跑,跑到能在马背上睡觉、吃喝、拉屎撒尿……
然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开始跑、听、卧、起、静默……等复合训练。
最后,要进退自如、如臂使指一般的左转、右拐、前进、后退、加速、减慢……
像程知节这种自幼和马一块长大的富家子弟,竟然也大喊受不了。
只能咬牙坚持。
一个漫长的集训周期下来,马感有了,终于具有了教官所说的“长在马背上”的人生境界。
可程知节知道,自己的大腿内侧,都已经在多次磨烂之后,又重新生长出来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不是草原人,从来当新骑!
至于自己的那副罗圈腿,估计已经能够轻松钻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了!
马儿们,也已经被调教得宠辱不惊,云淡风轻!
“戢其耳目,无令惊骇。习其弛逐,闭其进止,人马相亲,然后可使。”
这时候,也再也没有了被手榴弹的巨响,炸惊的重影战马!
与此同时,程知节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他发现了一个重影军军马跑不废的秘密。
马掌!
这玩意,真是个惊人而奇妙的发明创造。
这应该是自汉代发明马镫之后,又一提升战力、决定胜负的战力倍增器。
粟末人,竟然已经在用了。
大规模的在用!
然后,是马上武器训练。
粟末重影的马上武器,包括马朔、马刀、盔甲、盾牌、弓箭、标枪、战斧、手榴弹、钢弩……马!
程知节和他的战友们,首先接受的是马上持械稳定性训练。
就是手持加重一倍的制式武器,能够在零失误的情况下,自由轻松完成取放、舞动、抛射等动作。
……
接着,便是对手中武器出击的准确性、致命性、肌肉记忆性训练。
先是马朔、长矛、蛇矛、冲矛这些主要的长兵器。
其中,马朔和冲矛最重,也最难使唤。
长矛、蛇矛,都是以刺为主,都讲求一击而中。
用以刺击训练的标靶,有卧靶、竖靶、悬靶。
三种靶子,都被阿布设定有移动靶。
训练要求,在快速移动中对静靶和动靶进行刺击,靶心为上,中环为下,不中为不合格。
最终考核,要求每种标靶各在急速行进中三十十击二十八中,才可转为正兵。
不合格者,无条件转入步兵。
这个要求,可谓异常苛刻严格!
像程知节这样使过十多年家传马朔的武门子弟,连番下来,也感觉有些吃力。
这里的训练,已经将所有进击的动作,分解成无数个关键环节。
哪怕发动战马的姿势不对,也得重新再来。
程知节吃了好多苦头。
因为他必须强制自己,忘掉过去私人练习后形成的肌肉记忆。
因为通过教官非常讲究的分析解说,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过去的练法真的是野路子,存在很大的隐患。
将官们的实操典,虽然刻板,但非常可靠高效,并且节省马力,更能最大限度地保存骑士本人的精力。
当然了,程知节不会知道这些知识和经验背后的秘密。
他哪知道,现在手中的这份操典,可不仅仅是中华老祖宗们一脉所传。
里面,还有来自世界异域的骑兵训练智慧的大成。
突厥,波斯,拜占庭,契丹,高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