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变得太快。
高句丽的政权发生了剧烈的交替。
心知肚明的高大元,在临死之前,放手了陪伴自己两年的“儿子”和多年的老婆!
这,是他作为王者的骄傲和自尊。
毕竟,高俊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局外人,不应该承担他不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可高俊,该戴王冠吗?该承其重吗?
这就是王者的思考和抉择。
反过来,如果高俊真的是他们老高家的嫡种,那结局只有一个,必定会全家三口俱焚火海!
这就是继承权所该肩负的责任,也是王冠之重,没有选择!
或许,那时候阿布能带走的,只能是除岳母高琬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熟读史书的李贤,早就明白这个。
所以,当她跟着阿布契郎逃离的时候,走得毅然决然,近乎无情。
本来,她就不喜欢王都城的一切!
一切!
一进入到阿布契郎家的太守府,李贤就再也没想过要再出去。
她的家到了!
她的命里克星,就在眼前;儿子,相伴身边。
此生,何求?
李贤很满足!
对于“婆婆”王蔻的眼光和敌意,她也很能坦然接受。
不说人家是汉家贵女、注重礼教节操。
设身处地,但只要是一个正常的母亲,也很难接受自己这样的媳妇。
阿布契郎安慰自己的那句话,就挺符合她的心意。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就是这样!
“我对您恭敬有礼,然后您想怎样就怎样。”
“总不至于,把我和你宝贝儿子一同浸猪笼?如果那样,能和爱的人死在一起,也是一个大造化!”
“至于您的孙子,您就好好带着吧,那毕竟是你们家的种!”
“不管了,我放心得很!”
……
怀着一种这样不要脸的心思,李贤就在太守府中堂而皇之的住下了。
王蔻也没辙,没法找茬啊!
李贤也跟“婆婆”不较劲。
就这样相互将就着过呗,相信时间能解决一切!
温璇,更是个大心脏、大情怀、大爱心的大女人。
她怎么可能会对李贤置之不理?
关于李贤和阿布的种种,这家里恐怕只有她最为清楚、最为理解。
因为就在她漫长的失明状态中,相比阿妈和阿婆,李贤陪伴温璇的时间要更多。
在她没出嫁之前,李贤是舅妈,更是她的闺蜜和“姐妹”。
无话不谈、无事可避、无处不去!
在外出旅行的时候,李贤就是她的眼睛;在家里的时候,李贤就是她的解语花。
女孩儿长大后,有的话不能和阿妈说,不能和阿婆说,不能和别的长辈说,但可以和李贤说。
李贤同样,也会把自己遭遇的种种困境、尴尬、危机,全部都统统讲给温璇听。
温璇完全能理解李贤的处境,也为她的必然结局而惋惜、忧伤。
可一切,在阿布契郎这个家伙出现之后,全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眼睛奇异的复明了!
这说明那个千年的诅咒,解除了!
那时候她就感觉,这个世界好像已经发生了巨变,就像是一艘大船突然转变了航向!
然后,阿布就以最不堪的样子,出现在了李贤和温璇面前!
月之环,日之印,明照,万里!
然后,这个世界的时间,也似乎突然被加速,好多事情奔涌奔涌发生。
自己和阿布契郎订婚了!
李贤怀孕了!
李贤被刺杀了!
自己成了新的突厥明眸萨吉!
阿布契郎成了铁勒大草原上的神使策恩!
高句丽乱起来了!
高俊出生了!
自己结婚了!
自己和阿布契郎远游贝海尔湖畔,参加神明大会!
自己认祖归宗!
自己怀孕了!
高句丽政变了!
阿妈和李贤、俊儿、王叔高宾全家、五六万将士,奔亡杨柳湖!
……
大家,又重新相聚。
但时间、地点和角色,都已经不再相同。
这里,是温璇正儿八经的家,也是永远向家人开放的家。
她们投奔阿布契郎,更是投奔自己。
更何况,这个家,本来就有李贤和高俊的一份。
为了尽快让这个大家庭融合在一起,温璇发挥了与生俱来的高情商天赋,来回游走于太守府的各个大小人物之间。
温璇,更像一个游刃有余的太守府公关专家。
王蔻之所以能很快接受李贤的存在,有很大的功劳,在温璇身上。
温璇的特长,就是讲故事。
她声情并茂地私下里给婆婆王蔻、姐妹娥渡丽讲故事,讲很多故事,一点也不亚于梨园能手。
每每一个小故事,都能让王蔻和娥渡丽潸然泪下、义愤填膺!
李贤的形象,变得高大、独立、坚韧、美丽、可怜!
只是她的事,关乎礼教的巨大门槛,这事儿就不能放开乱说乱答应了!
在高句丽认为正常无比的风俗,在中原汉地,却往往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淫奔乱伦之举。
特别是关于爱情的说法,两地迥乎不同。
高句丽可以大胆互承、自由追求。
可在大隋朝社会里,只能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否则真会触律犯法!
现在能做到李贤和王蔻可以在一个桌上吃饭、本尊间互道万福,就非常可以了!
不能要求太多!
为此,丈夫阿布契郎对她是十万分地满意和殷勤,自动解锁好多环节。
“你我夫妇,本是一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应该的。”
温璇可心疼自己丈夫了,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为难,谁都舍不得、得罪不得。
整日里,还要操心粟末地一大摊子的事务,每一天他也总是最后一个在府里睡觉的人。
现在是十九岁,正龙精虎猛的时候,年纪大了可怎么办?
现在多付出的心血,老了可不得加倍偿还?
她自己可是近距离看过那种未白首却离分的生活,阿妈高琬和阿婆,那种过早寡居的凄苦和不堪,让她记忆犹新!
白头偕老,天命注定,温璇可是将阿布契郎视作生命中的唯一!
事业上要帮他,家事上更要帮他。
为他减轻一分,就是一分!
高琬,这个文雅尔雅、恬淡沉静的女人,已经算是阅尽人间悲欢!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存在超凡脱俗的人,也只有她才能算得上。
不慕富贵,敢作敢为,淡泊名利,注重亲情。
然而,命运多舛!
温达之死,高成阳之死,婆婆温妪发疯,女儿温璇意外失明,李贤遇刺,温璇订婚结婚,侄儿高俊出生……
女婿阿布契郎遇刺,高句丽政变,亲哥哥高大元之死,和侄儿、李贤一起跟随阿布逃亡,高宾王叔败逃……
怎么说呢?
按道理,什么都能接受了!
的确如此。
就像自己的亲侄子,突然之间,变成了女婿的儿子。
这变化,实在是!!!!
当某一刻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真相时,她是震惊而愤怒的!
这是背叛,彻彻底底的背叛!
然而,自己宝贝女儿不仅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而且乐见其成,还苦口婆心地替阿布契郎和李贤说项。
等温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告诉自己之后,她沉默了!
是一种更深的绝望和悲哀。
为亲哥哥,为老高家!
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
什么是权力?什么是亲情和友情?
……
很早以前,关于自己丈夫温达的死,她已经学会接受。
等慢慢接受了事实,也开始学着原谅了自己的哥哥,甚至是害死丈夫的凶手之一、一直痴心不娶、执着追求、现在下落不明的高俅。
还有,许许多多不怀好意的人……
作为王室公主,耳濡目染,她太了解王国朝堂上的阴暗、龌龊,以及那些不言明却横行存在的所谓规矩。
当年丈夫温达的死,就是因为破坏了所谓的上层规矩,贵族间的默契。
天鹅,只能在天空中飞翔,以风和白云为伍。
蛤蟆,只能在泥污和池沼中爬行,以蚊子和苍蝇为伴。
中间有鸿沟!
犹如贫民和贵族之间,有天然的一道天堑,不可逾越,不能跨越。
否则,就是坏了规矩,破了默契!
所以,高琬是得到了所谓的自由和爱情,但温达却要失去生命、权势和抱负!
这,也是一种公平。
温璇在漫长的沉思中,也接受了!
她接受了高大元基于王权的自私和出卖,也接受了规则之下的惩罚和痛苦。
至少,她拥有了自由,拥有了高琬,拥有了脱离政争和倾轧的无底漩涡……
这些年,她真的过得非常安静。
求仁得仁,再无声名所累之虞!
她不愿是天仙天鹅,只愿意是一只蜗居杂草间的无名老母鸡。
现在,生活这条大河又载着自己,流向了粟末地,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只能和自己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女儿温璇生活在一起。
在没明白阿布契郎和李贤的关系之前,高琬是非常满意自己女儿这门亲事的。
在她的感觉里,只要远离高句丽那个自己早已厌倦的出生之地,一切都是好的。
更何况,粟末地的才俊阿布契郎,非常优秀,非常出类拔萃,非常符合做为一个丈母娘审视女婿的标准!
可是现在呢?
女儿能接受,似乎高宾王叔也能接受,周围的人都能接受,甚至是这个地位和身份绝不亚于自己的、汉家贵女的亲家母——王蔻,也能接受!!!
自己能接受吗?
温璇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询问自己。
……
人如飘萍,何处可依?
只可依处,处处背叛!
高琬觉得自己都麻木了,迟钝了,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了一个具体的对错标准和评判。
暂且苟安吧!
但很明显,自己和曾经的嫂子——李贤,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那种亲密无间、情同姐妹。
即使自己的女儿一再的解释和开导,也不行。
背叛,就是背叛,没有一体两面的折中。
李贤和高琬,少了许多互动。
即使相见,也是寥寥数语,再也不会掏心掏肺。
称呼也变了,以前是“嫂子”、“妹妹”;现在成了“李贤”、“公主”。
呵呵,生分得就像王蔻和李贤。
长辈不像长辈,姐妹不像姐妹,媳妇不像媳妇!
高琬活得更加恬静,越发深居简出。
听说,现在开始和亲家母王蔻、娥渡丽妈妈,深入研习佛法了!
“臭小子,你干的好事!”
大屋作递给儿子一盅茶,半是埋怨半是欣慰地说道。
“老爹,儿子我是身不由己啊!”
“嗬嗬,这是推卸责任啊!”
“儿啊,你也大了,老爹我也没给你多说的,唯一有一条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切不可被女人绊住了腿脚!”
“老爹,我……”
“多几个女人也没什么,只要她们都是正经的,我们家也需要多多开枝散叶,孙儿们长大了,也多几个帮手!”
“不像我和你娘,都没能给你多生个兄弟,好帮衬着你,即使现在你二娘生下个弟弟了,可都还是太小了!”
“现在,粟末地这么一大滩子事,可都压在你肩膀上,你自个儿可得看顾好自己。”
“老爹,不是还有你和娘吗?我很知足!”
“嘿嘿,傻孩子,你以为那广皇帝会一直放任咱们粟末人大发展而置之不理?”
“情分,也会有个边际。我估摸着再过上一两年,我和你娘、你二娘和你弟弟或妹妹,就要被皇帝召入皇城到他身边了,这也是应有之义,你要早做好打算!”
“老爹,我们已经有了妥善的计划和安排,您就放心吧!”
阿布对满脸忧色的老爹安慰着说道。
大屋作点点头,继续喝茶。
过了一会儿,老爹突然说:
“我提醒你,臭小子。”
“小心处理好咱这一大家子女人们的各种关系,她们,没一个好惹的!”
“家和万事兴!”
老爹似乎意有所指。
阿布连连点头,心里不免惴惴,一时间心思纷乱如麻。
这时,阿布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问大屋作。
“老爹,我有个大问题,一直忍不住想问,但没敢问。你看?”
“什么问题?咱们父子之间有啥不能问的?”
大屋作好笑而惊讶地看着儿子。
“老爹,你说咱们家到底和大隋皇帝家是怎么个关系?”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
大屋作没想到儿子问这个,身形顿时一怔,脸色也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我就是好奇,你看啊,这皇帝家,也对咱们家太好了。可说是太好吧,又像是……反正处处透露着古怪……”
阿布边思考边分析。
“儿子,你听好了!”
大屋作打断儿子的思绪,喝道。
“既然你问了,此话我只想说一遍。”
“我和你母亲,答应过先皇和当今圣上,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层关系,也包括你在内。”
“你爹我和你娘二人,曾当着他们的面对天发过毒誓!”
“其他的问题,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可以回答你,唯独这一件却万万不行。”
“不信,你可以跑去你阿妈那儿去问,试试就知道了!”
然后,大屋作便低垂眼帘,不再看儿子一眼。
他捧起杯子,慢慢品茶。
似乎还觉得不够意思,便从桌子上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根卷烟。
然后让阿布帮着点燃,开始一边喷云吐雾,一边陷入到无尽的回忆之中……
阿布无奈。
只好收住万般好奇,陪着老爹默默喝茶,抽烟,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