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得很旺,照亮了半边天。
首先惊动的,自然是六率的人,然后宿卫宫中的人,再然后是城防、京兆府的人……
虽然宫禁刻严,但能进入东宫的人,还是很杂、很多。
一股最适合进入宫内救人的武士,在左右侍卫率的有意配合下,进入到东宫杨侑的寝殿。
然后,在和某些宫人对过眼神之后,在浓烟、火光之中,他们将遮罩着垂帷的床榻和里面的“杨侑”,也抬了出去……
东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一天。
这时的宫殿,全是木制。
尽管有着当时世界上最为严密的防火措施和科技,但是一旦主梁和屋脊也烧起来之后,就是使用阿布前世最先进的机械水炮,也无济于事!
“恭请代王殿下安!”
“恭请代王殿下安!”
……
好一帮忧国忧民的忠臣,红着熬夜造成的眼睛,跪伏在“杨侑”的寝床周围。
这是天下奇宝啊!
“说……吧,你……们,要……什么?”
还是那个语调,还是那个口吻。
自然是十岁的“杨侑”,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看看,都把孩子吓成什么样子了,连垂帷都抖动得那么厉害!
“殿下,如今盗贼四起,京城空虚,需立刻调潼关守将贺娄皎等,回防大兴城!”
为首的斛斯政抬起头,恭恭敬敬地说道。
但语气里,是难掩的兴奋。
“那,那……潼……潼关,关怎么办?”
“殿下啊,潼关只是一道关,可大兴城乃天下之都啊!”
“孰轻孰重,想必殿下心中自有衡量!”
这是赵元淑的声音。
“是啊,代王殿下,不能因小失大啊……”
“臣附议……”
“潼关也是挡不住叛军的,他们还可绕道武关,攻取关中啊……”
“是啊,臣附议……”
……
一堆大臣,纷纷痛陈调关口大军保卫京城的好处。
他们的意思,似乎竭力在证明一个事实,如果不调这些守关将士入京,那这大隋的天,就会塌在小杨侑的手中!
“那……那我……我该……怎么办?”
果然还是个孩子,一遇到这种逼宫大戏,就会乱了阵脚,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斛斯侍郎,你……你说吧!”
“杨侑”似乎还是很相信斛斯政,点明让他代表跪着的大臣,说出具体的举措。
“殿下,其实很简单,就是您发诏,让贺娄皎弃守潼关、让陈子善弃守武关……”
斛斯政似乎早就想好了策略,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善!臣附议!”
“斛斯侍郎言之有理,臣附议!”
……
“这,这,这不好……吧!”
“弃守一两个还可以,本王尚可做得主,这……这么多,孤没有……,这得皇爷爷做主!”
“杨侑”非常迟疑。
最后终于将权限不够、需要广皇帝下旨的托词说了出来。
“殿下!……”
赵元淑有点不满,似乎还想多说一番,却被斛斯政的一个眼神挡住。
“殿下说的是!”
“想来,叛军虽猛,但如果有贺娄皎的二十万守关大军回援,我大兴城定可固若金汤,再也不怕叛匪来袭!”
“恳请殿下,立即发诏,将贺娄将军所部急调驰援,不可怠慢啊!”
斛斯政退而求其次,终于亮明了最后的目的。
“这个,这个,我要想一想,问问太傅,哦,他已经带兵去了东都。那我也可以问问少师……”
“杨侑”有点支吾,想是并不想立即决定这事。
“哼!问什么狗屁少师!”
“我看,直接将这小糊涂拉出来打上一顿,自然就老实了!”
一个年纪较轻的武将,忽然烦躁地站起身来,喝道。
显然,这家伙不想再装贤臣良将了。
此话一出,锦帐里的“杨侑”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斛斯大人,杨大哥那边十万火急,我们得争分夺秒,尽快搞定这里和潼关的事!”
“像你这么婆婆妈妈,东征的大军就回返了啊!”
“到时候……”
斛斯政等人,见再也装不下去了,都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
还不忘,拍拍衣袍上看不见的灰尘。
“杨侑,念你以往还算乖巧有礼,我等也就不难为与你。”
“明说了吧,这里左右都是我们楚国公的人!”
“你好好配合我们,你自当不受委屈,否则,那就别怪咱们不讲君臣之义!”
斛斯政彻底撕下伪装,言语之间全是赤裸裸的威胁和狂妄。
“你,只要帮我们做两件事就好,可保无虞。”
也不等哭啼的“杨侑”答复,焦急的斛斯政就开始布置作业。
“其一,即刻拟旨,用双龙符,我兵部发牌符,调贺娄皎弃守潼关。”
“其二,调整大兴城城防将官、东宫率官,重新设置监国僚属府。”
说完,斛斯政便走进大床,想要撩起床帏让“杨侑”明示。
“呼——”
床帏的缝隙一抖,从中飞出一个金灿灿的物事。
“叮当!”
那窄窄长长的东西,在地上弹了几下,便一动不动。
斛斯政一呆,定睛一看,不由大喜。
于是趋步上前,一把将其抓在手中,喜笑颜开。
双龙戏珠的图案,正是太子监国期间使用的印符——双龙符。
得了!
目的达到了,想不到“杨侑”这么配合!
不用动粗。
“好好伺候殿下!”
斛斯政,现在俨然一副大权在握的架势,朝后边的内官喝道。
那些刚开始就对过眼神的内官们,低头允诺。
斛斯政带着众人,步出这个后殿,来到前殿。
这儿,原来是东宫北面的配殿。
东宫很大,只是烧了主殿和一些小配殿,还有好多屋宇楼阁好好的。
在这里,临时形成了围绕“杨侑”的新小朝廷。
而斛斯政,则成了新小朝廷的“内阁”首辅!
很快,一份份印着双龙符的诏令从东宫发出!
新小朝廷的使者们,带着这些新鲜出炉的命令,奔赴各个目的地。
奇异的是,这些诏令在一些有心人的拨弄之下,竟然没引起尚书省、门下省、内史省、秘书省、殿内省和长秋监的阻挠和怀疑。
!!!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广皇帝每次出行,带齐所有主官大臣的恶果,由此可见。
急调贺娄皎的诏令,在兵部的加急之下,实在是以前所未有的闪电速度送往潼关前线。
可笑的是,在斛斯政等人左右“杨侑“之后,大兴城的治安和人心,似乎开始变得越来越好起来!
非议朝政的,消失了!
接下来的某一日深夜,刚刚遭受走水的东宫,竟然又失了一次火。
这火看着不大,却死了好多人。
据说,原本摇摇欲坠的东宫大殿竟然倒塌了,伤及了东宫的好几处配殿。
特别是,那个小朝廷聚会议政的偏殿。
按照东宫发出来的报告,有九成九最近非常活跃的官员全被埋在里面了。
当时,他们全部忠诚地扑进着火坍塌的偏殿,去抢救后殿休息的代王杨侑。
万幸的事,是左卫左武侍率杨子灿,冒死从偏殿后面,用斧头砍开冒火的门窗,只身背出晕过去的代王殿下。
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烤焦了。
万分遗憾,其他人,则一个没有被救出,包括那些侍候殿下的内官宫人。
除了,斛斯政。
斛斯政,本来今晚也需要彻夜主持小圈子会议。
可是他的老母亲突然病了。
并且是病得不轻,所以就知会大家,今夜休假在家守护服侍老母亲。
斛斯政是个有名的孝子。
大家都不以为意,还交口称赞斛斯侍郎纯孝,乃当今的时代楷模、至孝垂范。
然而,伴随着东宫再次走水、发生重大伤亡的消息发布,斛斯府也出事了。
第二天早上传来消息,斛斯政老母重疾过世,斛斯政悲伤过度,疯癫走失,不知所踪!
大兴城的朝夜上下,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整得晕晕乎乎!
大兴城内很忙!
在宵禁之后的深夜,有靠近街巷的住户,总能听见街道上嘁哩喀嚓的过兵响动。
可是第二天一早出门一看,人们有什么也没发现。
大街上的青砖和石板大道,早被扫街的衙役里夫们,扫得像狗舔一样。
不过,也有细心的一些市民,还是发现了一些异常。
一些往常门庭若市的豪门大宅,冷清了不少。
当初不可一世的门子、家丁们,都不见出来。
偶尔出来个人,全是不太认识的后院杂役,或老婆子。
有人传说,最近城中好几个皇家大寺庙,里面远远能听见一些嘈杂哭啼之声。
可过了一两天,那儿变得异常安静。
倒是进出送粮食、柴火、粪便的大车,比往常多出不少。
城中好事的人们,或多或少收到了来自某个组织的严厉警告。
不服的人,竟然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地痞、流氓、混混、乞丐、小偷、人牙子、包打听等,噤若寒蝉,不敢稍动!
他们的头,好多已经被神秘人带走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非常年月,当鹌鹑最最最好!
太子六率,也是动静不小。
有一个率的八百余人,从上到下,被派往了城外拉练,然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至于宫中宿卫、城防、京兆府衙役中,也有不少人突然生病在家,一直没能见其上班。
有好友前去拜访,便见其家门口划着白线,挂着上书“疫”的白布,有罩衣蒙鼻的衙役,来回看守。
这些好友脸色煞白,急慌慌而退。
这是城中有了时疫啊!
自此,城中百姓极少出门,商业萧条不少。
但总体上算是秩序井然,全没了前些日子日渐增多的破禁夜游和聚众妄议的乱象!
至于为抢救代王而丧生的朝廷大员之家,清醒过来的杨侑明诏吊唁、安慰家属。
告曰,等主上回来之后,禀取圣意,再行安排葬仪和抚慰。
大兴城,在不觉之间,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随着朝廷诏令的到达,潼关前线的防守布置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一些关键关口的武将,被一旨召回。
但贺娄皎却纹丝未动。
不仅如此,还在其驻守防卫的军队关键岗位中,增加了他自己或某些人的不少新面孔。
贺娄皎的潼关防守力量,被叛军搞得也有点精疲力竭。
然而就在这档口,宇文述等人率领的大军,终于突破杨玄感放在后面防守后路的后军防线。
潼关贺娄皎,平叛宇文述等,终于将杨玄感的三万余残军,夹击压缩在潼关城下麟趾塬下一小块地方。
看着已经团团围住自己的朝廷大军,杨玄感颓然放下手中的长槊。
他潸然泪下,仰天长叹:
“罢了!天不容我哉!”
然后,欲拔刀自刎。
可是,当冰凉的利刃划破白皙的脖颈,杨玄感终究迟疑了。
他被誉为当世哀声项羽,但还真不是楚霸王!
他拉过仅存的弟弟杨民行,将剑递给他,哀声道:
“我怕疼,终究下不了手!”
“我不想被朝廷折辱而死,弟弟,你就送我一程。也许,还能借此保一根我杨家的苗裔!”
杨民行嚎啕大哭。
尝试了几次,总还是下不了狠手。
这可是自己最尊敬的亲哥哥、长兄啊!
此时的李密,也失掉了魂魄。
心中一直在天人交战,到底是束手就擒,还是杀身成仁?
其他在攻城战中,还没有折掉的贵族子弟,也面色煞白。
他们,全没有了当初的慷慨激昂和意气奋发。
末日,或许真的到了!
“来吧,吾弟,让我去得痛快些!”
说完,杨玄感盘坐于地,整理妆容,闭目合手,口中念曰:
“……无住无休止,无来亦无去。诸法无动相,常住如须弥。无相亦无色,色性即是道……无空无无相,亦无有无作……无生无无生,无灭无往来——“
杨民行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挥刀而去。
一道亮光闪过。
杨玄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念的,是开皇十五年,学士刘凭笔受,与姚秦、鸠摩罗什译出的《诸法无行经》。
无灭,无往来?!
一个在大隋历史上标志性的事件,划上了句号!
李密、杨民行、吐万春、韩世谔、虞柔、赵怀义等人,悉数被擒。
俘虏将士,达一万两千余。
杨玄感叛乱前后近五十余万人,最后竟然就剩下了这么一点力量!
枭雄如李密,也是在漫长的槛车旅行中,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造反?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造反?
为什么有那么多贵族子弟参与造反?
为什么那么庞大的队伍终究落得如此惨淡零落?
说好的风起云涌应者云集南北呼应天下变色一统江山呢?
……
呵呵,想必那些同样锁在槛车中,片刻不得歇息的各位贵族子弟,也是茫然无解!
斛斯政叛逃的新闻,瞬间在大兴城中传播开来。
说得有鼻子有眼。
有说在一个高句丽商人的帮助之下,用了一个突厥人的过所,逃往了高句丽。
大约在两个月后,有人说在高句丽王都城见过斛斯政的身影,他成了渊爱索吻的座上宾。
又有人说,他曾经在东突厥某个小可汗的大帐中见过他,他正在那里逍遥自在。
还有人说,斛斯政因为造反叛逃,把他重病的老母亲给气死了,然后他自己就引火自焚了。
……
但是,所有传闻中,最让人可信的,就是斛斯政去了高句丽。
但是,广皇帝后来屡次催促高句丽遣返叛徒,但高句丽根本不为所动,竟然连一份回书也欠奉!
斛斯政到底去哪儿里了?
他自己,也都一直没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