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甚是宽大、干净、整洁。
头顶的天光,从绳网和毛毡的缝隙处投射下来,让里面异常明亮。
空气里,还有着淡淡的酒水味道。
正是刚才灰堆处,那些玻璃槽中浸泡竹简和其他物件的液体,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东边靠近墙角,全是一排排木头架子,上面贴着一些写着奇怪符号的格子框。
而在那些框子里面,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玻璃槽、玻璃罐、玻璃瓶……
在靠近里首纵深的墙下,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木桌。
有好几个人,正在那里安静的忙碌。
“轻柔的刷,这样,一个方向,小心这些简上的字迹……”
“看仔细了,我跟你们再示范一次……”
“在咱们特制的液体中析出水分后,就用树胶清漆仔细刷一遍!”
“记住啊,这东西前后都别沾咱们的手,手汗很有腐蚀性……”
……
一个身材修长、披散着头发的人,正指点着旁边的三人。
这身影,让李秀宁心里一慌。
谁?
怎么是似曾熟悉的感觉?
但是这声音,却是相当陌生,还是自己不熟悉的扶余话。
这人也穿着一身红色的连体工作服,面目也看不清楚。
这让李秀宁一时间,真还想不起来和谁相似。
李秀宁装作漫不经心,继续沿着墙角的那些坛坛罐罐细看。
实际上,她总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个人的身影。
一会儿,这人离开那三人,转身又走到旁边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身边。
这老者,正戴着一副很像水晶般透明的眼镜,仔细的拿着一卷竹简细瞅。
不时,用毛笔在旁边的纸上记录着什么。
李秀宁知道,那老头戴的眼镜,绝不是什么老早就有的水晶质地的。
而是大隋新近在老年人中,最为流行的玳瑁玻璃老花镜和近视眼镜!
黑牌!
老花镜,近视眼镜……这全是粟末地人创造出的新名堂、新词汇。
“冲远先生,这字儿我大部分不认得,你可看出什么了?”
“少……哦,少爷,这竹简我已经翻过了,难得啊,以前的史书中,可从来没有这些文字样式的记载,可让老朽开了眼界!”
“呵呵,能让冲远先生开眼界的文书东西,这天下可不多见啊。”
那人笑着说道。
这时候,李秀宁突然想起记忆中的一个人来。
这次,却不是刚才看见的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而是正埋首案头的老头。
“冲远?孔颖达吗?”
“如此人物,怎么会在此勾留?”
李秀宁疑云顿生。
孔颖达是谁?
孔安之子,孔子三十二代孙,字冲远,冀州衡水人。
经学家,古文字学家,师从大儒刘焯,大业初年,选为“明经”进士,授河内郡博士,候补太学助教,曾与杨玄感交好。
广皇帝南去江都,孔颖达称病,于大伾山虎牢关休养隐居。
此人,做为孔门嫡脉,是天下儒家领袖人物,自然是李渊势力重点关顾和招揽的对象。
可是等李建成准备趁其隐居虎牢关的大好机会,亲自前往招揽时,发现老孔同志早就不知所踪。
和当年龙门的文中子王通一样,失踪了!
可是,现在的这位冲远先生,是孔颖达吗?
李秀宁没见过其人,所以即使见了真人,也不能确定是不是。
于是,这个小姑娘的好奇心就更重了。
“不行,我要采取主动!”
“被动接近,让人徒生嫌疑,那就让你们主动关注我好啦!”
于是,她故意手中一抖,那上面的一个小罐子就摇晃起来,眼看着会掉落摔碎。
“啊呀!坏了!”
李秀宁惊呼一声,一阵手忙脚乱。
叮叮当当,哐哐啷啷!
好容易将那瓶子扶住归位,但却发出一阵不和谐的噪音。
“好险!”
李秀宁装作受到惊吓,还伸出玉手摸摸光洁的额头。
那上面,却分明一点汗珠子也没有。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这是出自那个指导人的家伙。
李秀宁微微转身,一下呆住了。
此人,面庞清瘦,眉目分明,轮廓很帅!
可是,却,有一道可怕的刀疤!
从左额角起,斜斜拉下,越过眉毛,躲过眼睛,划过挺直的鼻梁,直到又脸颊。
这是怎么个玩法?
最多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吧,遭遇了什么?
怎么说呢?
就像一副绝美的画,被人故意用毛笔划了个叉!
李秀宁有点恍惚!
如果不看这人的脸,不看他披散粗犷的黑发小辫,以及这一身怪异的连体红衣,这身材简直就是那个小贼的翻版!
特别是那双眼睛!
谁?
杨子灿!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呢?可笑,自己竟然能想到他!”
李秀宁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心中很震惊。
“我,我是被允许进来看看的!”
李秀宁装作一个干错事的忐忑小姑娘。
对面的青年,皱皱眉头,盯着李秀宁看了好一回,好像在仔细想着什么。
“哦!”
“是何工邀请的客人?你,你是女的?”
半天,这刀疤青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道。
“我?你看不像女的?”
李秀宁有点被冒犯的感觉。
自己这么一个大美女,第一次被人脸盲。
即使自己带着面帘,难道自己的身材、脸型、头发……对方看不出来?
“呃!唐突了!”
“我这地方,很少有陌生人拜访,遑论是女人!”
刀疤青年有点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捉住垂在眼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地向后甩去。
模样,自然,潇洒。
“那请问小娘子,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青年语气平缓,和气地问道。
“小女子就是好奇,从来没有见过您家这考古的名堂,所以想来见识一番。”
“刚才所为,多有唐突鲁莽,望仁兄多多担待!”
“呵呵,小娘子言重了,这地方就是个做学问的地方,有什么唐突鲁莽的?”
“既然小娘子感兴趣,请到这边来,我带您看看也是可以的。”
刀疤青年邀请李秀宁参观,李秀宁自然是巴不得。
于是屁颠颠地跟在刀疤青年身后,款款走向里面那个大桌台。
可是这样在后面走着,再看刀疤青年的背影,疑心就更大了!
天啦,这得多像啊!
虽然李秀宁和杨子灿接触,也就短短的一个晚上。
但那一晚,既有鱼俱罗寿宴上的陪餐、舞蹈……,还有元帅府寝帐里的大戏!
应该来说,以李秀宁的水平,绝对是已经将杨子灿的里里外外给琢磨了个透!
可是,现在除了身影像,其他的呢?
“杨子灿!”
李秀宁突然清脆地喊道。
“哐啷!”
门外似乎有盆子什么的,掉落在地上。
可面前的那个青年和其他人,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
“什么?小娘子在喊你的同伴吗?”
好一会儿,那青年见身后的小姑娘喊出一个名字,没人答应,于是边走边回头好奇地问。
“没,嗯,我在找……”
李秀宁尴尬地支吾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响起徐娘子的声音。
“放我进去!我和刚才那个姑娘,是一起的!”
接着,门帘一挑,闪进一个急乎乎的身影。
不是风骚美艳的徐娘子,还能是谁?
“哪里?哪里?”
“杨子灿在哪里?让我瞧瞧!”
徐娘子火急火燎地冲击来,嘴里直嚷嚷。
显然,刚才李秀宁不大不小的呼唤,让正在远处学着淘废井金器的徐娘子,听了个正着。
于是忙不迭地扔下手中的水盆,就赶过来了。
杨子灿,多大的名号!
小姐能这么喊,那臭小子就很可能在这儿!
可是,雍州大总管、卫王、骁果卫大将军杨子灿,怎么能出现在这儿?
神迹吗?
还是戏法?
八卦之心和震惊心理加持的徐娘子,就急忙冲进来了。
她不管不顾地走到刀疤青年面前,有些粗鲁地揪住人家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
这还不算完,还绕着他的身子转了一圈。
搞得刀疤青年不知所措,就连李秀宁也被整得一脸懵逼,尴尬无比。
“你?你是杨子灿?”
徐娘子不管不顾地嚷嚷道。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看着帅,这身材也好,嗯,还很结实修长。”
“不过,杨子灿听说是个迷死人的帅哥?你,你这道疤就……”
“这疤,不会是假的吧?”
说着,大胆泼辣的徐娘子,竟然豪放地伸手去摸青年脸上的刀疤。
女流氓啊!
“咳,咳,咳!”
“快住手,快住手,男女有防,成何体统哉!”
“虽是入了草原,可都是汉家苗裔,这礼仪和女则,还是要的矣!”
旁边,响起一阵老头子不满的咳嗽声和埋怨声。
纵是徐娘子再是大胆,也连忙住了手,脸也变得通红。
“老先生莫怪,实在是这杨子灿太有名了!”
“小女子,小女子最是仰慕与他,听见他的名号,就啥都忘记了!”
杨子灿的迷妹子!
徐娘子的这瞎话,编得贼溜!
“杨子灿?”
“杨子灿是谁?他很有名么?”
刀疤青年似乎并不介意徐娘子的鲁莽行为,而是好奇地问道。
“咳,咳……”
老头儿一阵咳嗽,刀疤青年忙上前倒了杯茶水,递给他顺气。
徐娘子朝老头和刀疤青年行了个万福,算是赔了礼。
她站起身,搀住正在愣神的李秀宁,来到大长桌前坐定。
这时,刀疤青年也给两人分别倒了茶。
呵呵,也是药王茶!
这帮人,还真是够奢侈够有钱!
“杨子灿,塞外人都不知道嘛?”
徐娘子嘴巴子很快,反问刀疤青年。
“呃,塞外人都应该知道吗?”
那青年抬起刀疤脸,惊讶地问道、
“这——,反正,在如今大隋,你但凡碰见哪怕一只狗,它有可能不知道谁的太守,但一定会知道杨子灿!”
“杨子灿,是天下第一等纨绔,做官做得就像踩着祥云,打仗打得就像砍瓜切菜……反正,很,很厉害!”
“而且,他还是我们大隋朝,一众女儿的偷心恶魔呢……”
徐娘子,真的是敢说敢讲,直说得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子咳嗽得不停!
刀疤青年连忙起身,帮他拍着脊背,好久才算平息。
李秀宁看徐娘子实在是口无遮拦,偷偷地伸手掐住她的软肉,死劲儿一拧。
“啊呀,掐疼我了,你这个……”
“我不就是替您验证一下吗,还下死手!嘶!”
“呸!不知好人心!”
徐娘子吃疼,夸张地左摇右摆,
一时间波涛汹涌,眼花缭乱,直晃得老先生连忙摘下眼睛,闭上了眼睛。
唉,现在的女子!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让老先生和公子见笑了,我的姐妹自幼如此,请不要多怪!”
“哼!”
老先生鼻子里挤出一个字,表达不满。
“呵呵,无碍的,性格率真烂漫,坦荡如斯,很像我契骨家乡的女子,很是亲切呢!”
刀疤青年面带微笑,和颜悦色地说道。
似乎他对徐娘子对他的动手动脚,一点儿也不在意。
“哦,公子是契骨人?难道是汉朝李少卿的后人?”
李秀宁惊奇道。
见多识广、熟悉大草原事情的她,自然对雄踞突厥北方的契骨人,有所研究。
契骨,又叫黠戛斯,相传为李陵做了坚昆国国王后,演变而来的一个小王国。
“正是,娘子真是见多识广!”
“在下失钵屈阿策,汉名古思恩,乃国主失钵屈阿栈古思汉的哥哥。”
刀疤青年主动做了自我介绍。
而两位美女,也是由徐娘子介绍一番。
“哦?李秀宁?小娘子是唐国公府上的千金?”
古思恩脱口说道。
这回,倒是很动容,他似乎对这一消息很是感到吃惊。
“公子也知道唐国公?知道我家三小姐?”
这下,不仅徐娘子感到吃惊,就连一旁装淑女矜持的李秀宁很很意外。
“唐国公乃大隋太原留守,雄踞大隋北门户,威震大草原,也是大隋关陇贵族翘楚,在下怎么能不知道?”
“至于李小姐,我倒是第一次知道芳名。”
“不过,想到堂堂一个唐国公府上的千金小姐,竟然不辞艰险,到了这大漠草原,实在是令在下佩服,震惊!”
的确,如鼎鼎大名的李氏家族嫡亲贵女,难道不应该正待字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养着?
竟然如此抛头露面、风餐露宿?
……
这事儿如果让天下许许多多的人家知道,还不得惊掉大牙?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大家闺秀,到底该如何养成?
难道这关陇李家的,天生不一样?
或者,是庶出的?
“让公子见笑了!”
“家父教育我等不成器的孩儿,倒也宽松,并不将我拘在家中,乃至小女子可以到处自在走动!”
“他老人家尝言,李家儿女,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如此才不枉人间来了一回!”
李秀宁倒也不慌,款款温声细气地诉说了理由。
说得那眼镜老头,只翻白眼,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