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天寿坐在上屋门口,一边大口吧嗒着烟袋,一边用木铲铲除着爬犁上的泥土。
他和少主子阿克善从朝鲜回来已有旬日,自正月出兵,三月而返,离家已近百日。
在李朝时杀的尸山血海,连克多城,不仅缴获了大批的物资,同时也迫使李朝与大金结缔了江都之盟,双方互不侵犯,永世为好。
至于东江镇,陆路再无根基,只能成为海上困兽。
贾天寿使劲吸了一大口,吹出的烟气刺的他眼泪直流,他满意地看着整除干净的爬犁,站起身来,对着煦暖的夕阳,扭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
阿克善去了旗里,他不仅接任了乌苏的达旦章京之事,同时还兼任了鄂尔泰的嘎山拔什库之位,可以说是整个静远村都是他说了算。
阿克善同时也成为了庄主库尔缠、二等参将叶臣、镶红旗主岳托面前的新贵。
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贾天寿心里有那么一丝寂寥。
乌苏养的那匹瘦马在乌苏死后不久,也死了,现在厩里豢着的,是他从李朝牵回来的骡子。
百无聊赖贾天寿,又来到了门口摆放着的那个轮椅处,用手扫了扫上面落的新灰,一下子坐了上去。
他学着乌苏的样子坐在那里。
也学着乌苏的样子,沉默着、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地抽着烟袋。
往日里韩林劈柴的斧子还立在墙根。
贾天寿又回过头看向屋内,腌菜的小陶缸旁边立着一个木盆。
那曾经是伊哈娜专用的脸盆。
现在,全都归他了。
贾天寿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听见了韩林和伊哈娜在院落当中追逐打闹的笑声、里屋乌苏时而带痰的咳声。
哦,后来还又多了一只小黑狗,那小黑狗也总喜欢对他叫唤。
贾天寿的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笑容。
真好啊……
忽然一阵轻轻地拍门声打断了贾天寿的回忆,将他又拉回了空落落的院子。
贾天寿睁开眼睛,脸上十分不快。
“谁?!”
贾天寿问道。
门外没有回音。
接连问了几声,门外仍没有回应。
贾天寿心中有些纳罕,站起来,来到门前,只开了一角,可一股力量一下子就将门推开。
一个人扑倒在了院中。
贾天寿吓了一跳,连忙将那人翻了过来,心中一惊。
这人他认得,是与伊哈娜交好的丑姑娘、被韩总旗称为“索命鬼”的那丹珠。
看着已经人事不省的那丹珠,贾天寿陷入了沉思,这才两三个月不见,她原本肥硕的体型就已经瘦成了皮包骨。
“饿的。”
贾天寿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如今斗米八两银子,哪家吃得起?
男人还好,还能随征吃粮,可女人孩子只能盼望着男人们回来时能带些粮食回来。
但,那丹珠那年老体弱的阿玛,死在了攻打东江镇云从岛的海冰上,如今海水已经开化,他的尸体怕早就喂了鱼。
自李朝回来以后,贾天寿就已经发现,静远村女人孩子已经死了一半,浓重的臭味,总是在鼻腔里充斥,因此贾天寿才将烟吸个不停。
“好在你之前胖,靠着肉能挺到现在。”
贾天寿叹了口气,一把将那丹珠给抱了起来,如果之前他是抱不动的。
入手的柔软,让贾天寿心中为之一荡。
他将那丹珠放在了北炕上,随后又来到院子里,趴在门缝偷偷地向外望,发现没有人后,长出了一口气。
他偷偷摸摸地掀开院角用木板盖着的地窖,地窖当中装满了粮食,那是之前韩林去沈京后带回来的。
贾天寿不敢多拿,就捧了一捧,放进了布袋当中,随后赶忙回到柴房抱了柴火放在外屋。
看着外面的夕照,贾天寿心中有些急躁,但他终归是没敢现在生火。
炊烟会将饥饿的村民引来。
“就两个时辰,看你能不能挺过去了。”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贾天寿才将门窗封死,生起火,煮了一锅热粥,想了想他又翻捡了两个槽面的饼子。
端着两个碗贾天寿来到了北炕处,他伸手试了试那丹珠的鼻息。
还活着。
贾天寿心中一喜,随后将热粥在两个碗里倒腾着降温。
等温度降下来以后,他将那丹珠从炕上拉了起来,一手托着那丹珠的后背,一手掰开那丹珠的牙关,慢慢地往里喂粥。
几乎没有意识了的那丹珠被突如其来的热粥灌入喉中,一下子就将满嘴的热粥呛咳了出来,溅了贾天寿一手。
但下一刻,那丹珠猛然惊醒过来,颤抖着托着贾天寿的手,将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着,嘴里还发出如同当初那只小黑狗护食一般的声音。
只三两口就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那丹珠先是将碗底舔了个干干净净,随后又捉过贾天寿的手,仔仔细细地舔着。
“不够,还要!”
那丹珠低声嘶吼着。
“等等,就来!”
随后贾天寿又去舀了一碗。
随后,又是一碗。
那丹珠根本顾不得烫,即便牙堂烫破,舌头起泡,她仍旧拼命地往嘴里倒着。
“不能再吃了!饿的久了突然吃这么多要死人的!”
贾天寿好不容易才从那丹珠手里将碗给掰了下来,抢在手中。
“还有,还有饼子!先缓缓,一会再吃!”
听到贾天寿这么说,那丹珠终于不再伸手去抢夺贾天寿手中的空碗。
无边的夜色,如同嗜人的猛兽。
黑暗当中,互相看不见面容的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站立的贾天寿耳旁忽然听到一丝响动。
紧接着,他忽然感觉腰上一紧。
下一刻,贾天寿在惊呼当中,就被那丹珠拽倒在了炕上。
那丹珠解开衣襟,一把将贾天寿给按了进去。
“不用如此!你与小主子相熟,我救你理所应当……”
贾天寿挣扎着想起来,但那丹珠的力气那么大,拼命地将贾天寿的头往里按。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两相挣扎当中,贾天寿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砸在了头顶。
如若断珠落玉盘。
头顶的湿润让贾天寿愣住。
他放弃了挣扎。
感受着面前的滚烫与柔软。
贾天寿嘶吼一声,随即两个人翻滚成一团。
“滴滴哒……”
与此同时,窗上似有什么东西敲动。
随后,天地哗啦啦响声一片。
天聪元年。
姗姗来迟的第一场春雨。
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