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府邸,卢佩文还未出门,门房便报有客。
卢佩文纳闷地来到前厅,看到那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心头顿时一凛。
叹了口气,他迎上前去,目露哀痛:“没想到赵大人这么快就莅临断川,卢某有失远迎。”
“她……尸骨在何处发现?如何确定是她?葬在何处?那个薄云寨又是怎么回事?”
赵知简一口气将连日来脑海中的疑惑尽数问出,才发现无论已经设想过多少次,他都很难保持平静。
“尸骨是在山中发现的,遭野兽……袭扰,本已难辨身份,但在附近发现了嘉音衣物的碎片,还有这个。”
卢佩文将随身携带的铜佩递过去,便看到赵知简的眸光一瞬间凝滞了。
“薄云寨占山为王,官府已试图清剿数次,但不仅没有成果,反而令其反扑,为害百姓。因此,不对薄云寨出兵,是炎州乃至炎阳路不成文的共识。哪怕卢某的……夫人成为受害者,卢某一介知县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赵知简紧紧攥着铜佩,怒目看向卢佩文,“炎州有多少兵马?整个炎阳路又有多少?哪怕只给我一百人,我都能荡平整座山头!她嫁与你之后陪你颠沛流离,落入山匪之手却无人营救,卢佩文,你对得起她吗?!”
卢佩文并未辩驳,眉眼间是数月以来从未散去的哀伤。
“我对不起她,早知如此,我当初便是抗旨也不会娶她。可是赵将军你知道吗,嘉音她很爱护断川的百姓,夙兴夜寐,努力奔走,只为让这些素昧平生的人过上好日子。我在她活着的时候没能保护好她,她走之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承她的遗志,替她继续守护断川县。”
就在顷刻之间,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痛苦汹涌而出,淹没了赵知简。
对他而言,两个月以来他的心思都扑在了闵嘉音是否死去这一点上,刻意忽略了其余的情绪。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在断川这个事发地,所有人都已经在伤痛中往前走出了很长一段路。
但偏偏是这种不曾停息的前行提醒了他一个最无情的事实,有的人已经留在了昨日,永远都回不去了。
铜佩触感冷硬,赵知简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他曾经亲手一点一点修复的花纹,眼泪无声地涌出。
这一刻,他压根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也无力去计较卢佩文有多对不起闵嘉音,只觉得肝肠寸断,心却空了。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薄待她?为什么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无缘见到?为什么他当初竟会选择放手?
卢佩文沉默地看着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泪如雨下,身躯都因痛苦而蜷曲。
管家悄悄来提醒卢佩文该去上值了,卢佩文让他替自己告假半日。
早知劝服赵知简会是一场硬仗,但既然嘉音拜托过他,他就必须信守承诺。
许久之后,赵知简才找回了一点神智,抬起头道:“她的墓在哪?薄云寨又在哪?”
“下官可以带赵将军去嘉音的墓地,但——”卢佩文一掀衣摆,跪下对赵知简行了一个大礼,“只求赵将军莫要再问薄云寨的下落!下官理解赵将军为嘉音报仇的心思,但薄云寨势大,官府多年无力清剿是事实。一旦事败,薄云寨反扑,害的就是嘉音心心念念要守护的断川百姓!”
见赵知简整个人僵在原地,卢佩文继续道:“赵将军可以去城中走走,看看断川如今的安宁,或许还会听到百姓对嘉音的称颂,下官恳求赵将军不要让嘉音努力换来的这一切都毁于薄云寨之手!”
换?
一个“换”字,重若千钧。
赵知简深吸了几口气,才重新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我去,她的墓。”
在看到闵嘉音的墓碑时,赵知简有好几个瞬间疯狂地想要开棺去确认遗骸。
但指尖触碰到泥土的那一刹,他又害怕了。
如果阿音真的在这里,她会希望零落的尸骨再被挖出来,暴露于日光之下吗?
她虽然不曾说过,但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想来也是很在意形象的吧?
如果她就在天上看着,会不会急得团团转,只恨没法跟自己说一声,别挖了,希望你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鲜活的姑娘,而不是一堆了无生气的骸骨?
可是,阿音,我好想你。
我们不是说好,下一个路口还会见面的吗?
我拼着一口气从战场上回来,可你又躲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之间,本不该渐远渐无书,却为何骤然走到生死两茫茫?
断川的天气仿佛永远晴好,但此时的日光太过刺目,落在肌肤上都是透骨的冰寒。
离开寂静的墓地之后,赵知简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断川百姓安居乐业的一幕幕呈现在他眼前,他却麻木到不知所措。
他该去哪儿呢?
回去执行公务吗?
好像已经托过人了,况且他眼下什么也做不到。
可是总得做些什么。阿音不喜欢一蹶不振的人。
神情恍惚地走出城门,赵知简心底忽然生出一念,本能地翻身上马,径直往一个方向奔去。
栖雾镇距离断川县三百余里,闵嘉音与毕宁每日经过三个驿站换马,到第四个驿站歇息,如此行了三日,便进入了理州栖雾镇地界。
再次看到荒凉的战场遗迹,闵嘉音心中并没有比上次好受一些,反而更感压抑。
几十年前的战场尚且如此,如今的北境战场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毕宁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直白地侵袭四肢百骸的苍凉沉重,变得比平日沉默许多。
难怪小闵性情沉稳,处变不惊,原来已经走过了那么多不同的地方,见识了那么多不同的景象。
他也该努力追赶她的脚步才是。
闵嘉音循着记忆带路,往视线内最高的缓坡上走了许久,才看到荒草掩映间的几座房屋。
在一旁的树下拴好马匹,闵嘉音走向汤老夫人家,叩响柴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