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埋藏的旧事
作者:董无渊   墨燃丹青最新章节     
    薛枭语调始终低沉,听不出情绪。
    词中意,却是明晃晃的挑剔和质疑。
    薛长丰被再次激怒:“便是你母亲喜欢又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人伦纲常,有何不妥?也配你来置喙!”
    薛枭垂眸,低声笑言:“既然祝夫人喜欢,那就留给晨哥儿吧。哪日我上坟问一问我娘,她喜欢什么样的。”
    简单一句话,反将薛长丰哽得说不出话。
    听丈夫被激出声却又尴尬地收不了场,祝氏偏过头,忍耐地深吸一口气。
    镇江薛府,已有百年,正堂之中四支顶梁的立柱以楠木碳黑后刷清漆,因木材珍稀,只需简单的处置办法,便可保其百年不腐不朽,甚至历久弥新,木质表层透出温润明亮的质感。
    光是这几根楠木,便非积蕴深厚之家不可得。
    薛家文人路径走了近百年,旺了近百年,在镇江府乃至整个江南官场皆负盛名,其名势绝非松江府柳家、金陵府邱家等可相比拟的——
    大魏开朝,大魏律第一版便有薛氏家主操刀主笔,第三版的修订推行更是由薛长丰生父所主持,京师之中,大理寺、刑部等地薛家人把持数十载,地方上,按察使司衙门多为薛家子弟或门生。
    薛长丰乃镇江府大族嫡长子,可谓是衔贵笔而来,顶级清流世家出身,其人向来自诩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可每每相遇长子,皆被薛枭不着边际的路数连消带打尽数化解。
    薛长丰只认为这个步步高升的长子下作手段、风骨全无,祝氏却从不敢小看这个“疯狗”一般的继子。
    为向上爬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多了去了,为何偏偏是这条“疯狗”五年攀升至三品大员?
    “...若不是我认为是最好的,为何要拿到你面前来?”
    祝氏接过薛长丰的话头:“岂不是膈应你吗?”
    祝氏扫了眼薛长丰,薛长丰如抓住主心骨,双手撑膝,闷声落座。
    “给晨哥儿,我没意见的。“祝氏继续开口。
    薛枭微微挑起眉峰。
    祝氏像看不到薛枭的神色,语声轻缓,娓娓道来:“我原也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出身,我父亲不过是个小镇乡绅,在偌大的京师压根排不上号。你若是觉得我故意拿家世不高的姑娘折辱你,那当真是你想得太过。待你过上日子了,你才晓得门庭家训固然要紧,人是否合适才是最为重要的——你娘去得早,舅家也遭难了。我进薛家门时,你早已被送进道观避灾,论母子情缘...“
    祝氏拧颦眉,轻摇头:“你我着实也谈不上。”
    不知不觉中,祝氏缓慢又坚定地将话语的主动权,一点一点蚕食到己方。
    祝氏始终真诚坦荡:“正如我之前所说,你的亲事关乎晨哥儿,我必然是要操心的——这个柳姑娘你若不喜欢便罢了,我们再慢慢...”
    “既要我娶祝夫人喜欢的姑娘——”
    薛枭并不给祝氏掌握主动的机会,即刻出声截断。
    只见他斜斜倚靠在正堂门厅的廊柱上,侧眸抬颌,露出冷眼旁观的锋利眉眼,声音低沉,忽略祝氏,直接与薛长丰洽商:
    “那薛太保要不要给点好处?”
    薛长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看向祝氏。
    祝氏后话被打断,主动权丧失,她内心着恼,面上却不显,只紧紧抿唇:“你的婚事,父母与宗族自会考虑置业...子孙成亲,若都叫爹娘拿出好处来才肯,说出去只怕叫人笑话薛家家训无方,堂堂御史大人敲诈讹索。”
    薛枭面色平静地转头看向祝氏,缓缓伸出食指,微微触碰嘴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祝氏手缩在袖中,素来保养得当的指甲掐进肉里,又痛又急。
    薛长丰被撕缠得失了力气:“你说,你说,你要甚?”
    长子婚事一日未落定,朝臣嘘嘘叨叨的话,一日不停歇。
    薛枭就像薛家百年旺途中,那颗膈脚的小石砾,毫无顾忌地消耗着薛家隐忍低调的名声。
    若能成亲,便可堂而皇之分家。
    他那脆弱的后背,也不至于时刻警惕被同僚指指点点...
    薛枭肩膀擦过清漆楠木高柱,略微正身:“正月开印之后,由你上折提请,杜州决堤案自大理寺转交御史台,一应文书、证据一并移交,由我全权负责再勘。”
    祝氏微微低头,在暗处,瞳孔猛张又紧缩。
    薛长丰似有无限倦意:“杜州决堤案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当初判罚的大理寺卿早已入土为安了...因你舅舅张承意贪墨致堤坝中空腐烂,洪水冲刷之下,堤坝垮塌,上千名民众丧生。此案为大案,地方按察使司、刑部及大理寺卿需三重复审,其中并无疑点,早已摁印结案...”
    “允,还是不允?”薛枭言简意赅:“若允,今年开春,开门迎新;若不允...”
    薛枭余光瞥了言祝氏:“这柳姑娘就给晨哥儿留着吧,祝夫人既然喜欢,想来也错不了。”
    祝氏掌心的疼痛叫她越发清醒。
    这时候,不该她说话。
    这是朝堂上的事。
    她不该说话。
    在薛长丰面前,她要扮演好坦率知礼、温婉亲和的正妻;在薛枭面前,她是知界限、明底线、亲疏有度的后母;在薛家仆从面前,她需严肃之余亲切和善;在“青凤”,她向下要强硬威严,向上要懂事恭谨...
    这个时候,她应该闭嘴。
    但她心下惶惶。
    好像二十年前,早已封棺盖土的秘密,随时将被掀开。
    她要说什么?
    她该说些什么!
    祝氏陷入为难的思考。
    薛长丰疲惫的妥协适时将她解救于水火。
    “可。”
    薛长丰只觉逆子于此事犟气得幼稚又可笑。
    二十年了。
    尸身都成白骨了。
    他舅家早在流放闽南的途中,死的死,伤的伤,万幸活着的,恐怕早已在闽南做茶农娶亲生子,忘却前尘了。
    但如果一个无足轻重的案子,便可换来逆子乖乖娶亲,那倒也划算。
    薛长丰道:“正月开印,为父提请内阁及大理寺卿移交案卷,如内阁不同意...”
    “我有办法让你同意,就有办法让内阁同意。”
    薛枭单手撩开门帘,不欲再多言,抬脚之际,回眸一瞥,锐利的薄眼暗含似笑非笑的讥讽:“...这姑娘既是祝夫人选的,那还请祝夫人照顾好她。”
    “唰”一声,门帘低低落下。
    薛枭的身影即刻被隐没在风霜雪雨之中。
    室内原先轻松和睦的气氛,早已被搅和得荡然无存。
    薛长丰手握成拳敲打桌面,低声叹口气:“孽子,怎反倒变成我欠他的了!?”
    “早知今日,不如当年,他随他母亲一并去了的好——于我,于他,于薛家,都是好事一桩。”
    薛长丰痛苦完毕,静候祝氏惯常的温言软语。
    等待许久,却仍未等来预料之中的安抚。
    薛长丰疑惑抬眸,却见素来得体的妻子,如今脸色卡白,双眸发青,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