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过后，颜衿重新换了一身海棠红簇蝶裙，肖辞则穿上那身雾青色衣袍。
    花楹被叫了进来，替她挽发。
    妇人发髻与以往少女发髻有所不同。
    原先半披落肩的长发，此刻被高高挽在头顶，一支浅红的琉璃海棠步瑶点缀其间。
    随着女子的一颦一笑，颤巍巍地晃动着。
    耳边垂下了两缕发丝，搭配两点水滴似的珍珠玉坠，非但不显老气，反而更显脸蛋娇俏，整个人清新利落了许多。
    花楹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又见几步开外坐着之人，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视线自始至终没离开过铜镜半分。
    心血来潮地壮着胆子问：“少爷觉得少夫人今日的打扮如何？”
    颜衿透过铜镜，偷偷睨了后面人一眼。
    肖辞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嘴角一翘，语调很是平淡地开口：“倾倾怎么打扮都好看。”
    花楹点头表示赞同：“劳烦少爷再等一会，还差眉毛就行了。”
    肖辞：“不急。”
    册子上说想要讨夫人欢心，必须事事留下自己的痕迹，让她离不了你。
    画眉，应该是新婚夫妇会做的事。
    他当然也不能例外。
    肖辞站起身：“夫人有些饿了，你去厨房把膳食端来，这个给我就好。”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彻底把二人震惊到。
    花楹看了眼颜衿，又见面前摊开的手掌，滞了好一会，忽然想明白什么。
    连忙把螺子黛递过去，匆匆关门退了出去。
    “倾倾，”肖辞撩袍坐下，倾身凑近，“转过来，看我。”
    颜衿原先还以为他只想支开花楹，但从对方眼下的动静看，显然不是。
    少时偷偷看的话本子里有写到，新婚燕尔，夫君会帮夫人画眉。
    但她从未想过，像肖辞这样高傲的人，也会有画眉的冲动。
    心中仍觉不可思议，稍稍迟疑：“你真要帮我画眉？”
    肖辞目光扫过她不安的眉眼，轻笑一声：“怕我画得不好？”
    “是……”
    她怕等一会不仅要擦掉，还得让花楹重新上妆，太麻烦了。
    但话刚出口，又意识到不妥。
    这不是给对方的热情浇了一大盆凉水吗？
    想了想，要是没画好，她再重新画便是了。
    颜衿清了清嗓子，重新措辞：“不是……我意思是你会画吗？”
    “夫人多虑了。”她在想些什么，肖辞怎会看不透。
    他扬眉，眸中深意莫测：“原先是不会的，但男人不都是无师自通？”
    这句话落在她耳里，委实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颜衿耳根一红，对方的手已经扣着她后脑勺，将她往自己眼前带。
    秋天的太阳，金灿灿的。
    日光从窗口漫进来，一寸一寸映亮了青年的脸，温柔如同濯濯青云。
    他安静坐在凳子上，修长的手指握着螺子黛，轻轻描过女子眉梢。
    颜衿没敢乱动，生怕影响他的发挥，但思绪却早已翻遍五湖四海。
    俗世中人都说，男子替女子画眉，大抵有些烽火戏诸侯之感。
    正因为怕被指责耽于红颜，祸乱江山，所以无论是身居高位的帝王将相，还是钱财万贯的富商大贾，基本没几个人愿意自降身份，人前人后做些徒增是非之事。
    然而此刻，一向拿刀的肖辞，竟然拿起了螺子黛，坐在她跟前，认真为她画眉。
    这一幕要是被官场同僚看见，不知又得传出多少是非。
    她在这边走神的同时，对方已经放下螺子黛：“好了。”
    颜衿眨了眨眼，满是不信。
    平日里花楹给她上妆，起码也要好一会，更何况他还是个连茅庐都没走出的生手，没理由这么快就画好。
    该不会给她画了两条毛毛虫？
    亦或者是大刀眉？
    光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她小声试探：“那个……好看吗？”
    男子神情丝毫不见慌张的端倪，只用平常口吻回了两字：“好看。”
    随即起身就往书案走去，步子还有些急。
    这样子落在颜衿眼中，倒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她忙不迭将脸凑近铜镜，上上下下打量个遍，令人奇怪的是，一点异样都没有。
    镜中女子眉似远山，眸含秋水，教人无端想起“美人”二字。
    可他，为何走得这样急？
    再回头，便对上身后那双笑得如花一般的眼眸：“把手给我。”
    颜衿一时迷茫，手却是下意识伸了出去。
    肖辞拉过她手。
    一阵凉意滑过腕间，沁入心脾：“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颜衿迟疑一瞬，低头看去。
    有些眼熟的物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猝不及防地跌入她眸中。
    那是一只通体水润，白如凝脂的玉镯，被蒙蒙的日光一照，显出几分岁月的斑驳。
    那是属于昔日阿娘的温柔。
    颜衿心尖一颤，记忆里千事叠掩。
    目光长久凝在那只漂亮的玉镯上，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声：“这是……”
    “这是你的手镯。”年轻人垂下眼帘。
    日光照在他长长的睫羽上，望向女子的目光，格外温柔：“虽然我当时脑子迷迷糊糊的，但耳朵没问题，发生了何事，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颜衿微微一顿，被他握住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手镯是被你买走的？”
    “是啊，将你送到庄子之后，便去买回来了。”肖辞解释，“当时我想着要给你送去的，但好巧不巧，京中传来急务……”
    怪不得病好后，她去寻大夫，大夫却说有人比她动作快，还给了重金，他受不住诱惑，便把手镯卖了。
    再往后，彻底没了消息。
    风摇日影，无数细碎的流光与斑驳的枝影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吹得眼睛有些睁不开。
    颜衿动了动唇，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全都化作掌心的十指相扣。
    门外，花楹端着菜盘。
    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蹀躞了好半晌，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才扯起嗓子问：“少爷，少夫人，你们好了吗？”
    “好了……”门内传来女子的回应。
    花楹进来，匆匆放下饭菜，偷偷摸摸觑了几眼后又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二人坐下用膳。
    许是因为昨夜折腾得实在厉害，颜衿看着五颜六色的菜肴，胃口大开。
    引得她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还不过瘾，又要盛第三碗。
    就着炒鳝片吃了不到两口，忽然觉得口有些干，肖辞便给她舀了一碗姜花鱼片汤。
    没想到这汤看起来虽然清淡，但喝起来却是十分鲜美，尤其是鱼片，滑而不腻。
    颜衿没忍住，一下子又将它清空，熟练地将碗递过去。
    肖辞怔了怔。
    不知是被她的食量惊到还是别的，略皱了眉：“还想要？”
    颜衿没多想，点了点头。
    后来，她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饭量。
    见一旁的肖辞早已用完膳，桌上的菜肴也基本清空，她低头看着自己面前剩下的大半碗米饭和鱼汤。
    不知想起了什么，硬着头皮又吃了几口。
    肖辞刚想说话，瞥见身侧坐着之人动作有些僵硬。
    忽然长手一伸，将她面前的碗端过来，十分自然地将剩饭全解决了。
    他说：“皇上特意准了我三日婚假，原本想带你出门逛逛，但时辰不早了，还是明日再出。”
    颜衿一听，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点头“嗯”了一声。
    毕竟一夜没睡好，再加上腰还有些酸痛，今日实在是不宜出门。
    见她没有不开心，肖辞继续道：“府中一切事务我都交代好了，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让嬷嬷陪你逛几圈，熟悉熟悉府里人。”
    “或者找徐小满，他现在应该还在后院练剑。”
    “我手头还有事要忙，晚点再来陪你。”
    颜衿愕然：“是颜大人的案子？”
    见他点头，又问：“会不会很棘手？”
    肖辞神情一顿，淡淡道：“不会。”
    颜衿自然知道女子不能随意干政，哪怕是官眷，亦是如此。
    更何况她的身份敏感，万一被什么人识破，必然会给肖辞惹上麻烦。
    想了想，没再过问：“别忙太晚了，注意休息。”
    刚说完，又想起父亲忙起公务来，废寝忘食的样子，有几分怕眼前人也是。
    于是径直走到屏风后，取了件披风递到他手上：“夜里凉，记得披上。”
    “好。”肖辞眉眼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