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走近云梦城附近,南宫皓月询问:“我们应该离云梦城不远啊,慕蓉姑娘,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慕蓉飞地很稳,正想回应她,无涯凑前赶来,“姑娘有所不知,这万年榕树塌了!”
南宫皓月对榕树扎根一事深信不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怎么会塌了。”
“谁知道呢!这塌了就塌了,而这偌大的树还不知踪影了。”他耸肩无奈道。
“就你最殷勤。”慕蓉没好气道。
南宫皓月心头涌起一种疑虑,在昨夜里电光火石间,若说是天劫之雷,也确有可能,她觉得有可能那榕树借了雷火之刑,已经成仙了,本体收放自如,自然不见了。
几人走近时,却见原先生长万年榕树的地下突兀显现了个大洞,直通地下,流水也不断往下冒。
正午时,天空荫蔽不见正日,凉风吹过林间,略感肃杀之气。
进入仅有一些小道的城中,城内已经无人逗留了,几人越往里深入,隐约见着个披麻戴孝的老头在古道扫着先前榕树落下的叶子。
无涯四处转了转,见这里只有这一个老头守着,还时不时停顿看他们几人一眼,随后无事般继续失神扫着叶子。
“老人家,云梦城已无人居留了,你为何不走?”无涯眯着眼,似笑非笑打量着他。
“你听过守墓人吗?”老人淡淡一笑。
无涯浅笑,上前递给他一个窝窝头,道:“这么说,你是守墓人,守的什么墓?”
老头目不暇接,继而将目光瞥向余下几人,“自然是死人墓。”
无涯大笑,又走到老人面前继续询问:“既是死人墓,为何没有墓穴?”
老头又不说话,无心扫着地。
南宫皓月看清了他身上,隐约泛滥着仙气,身上又有树精的特征,想来他就是老榕树所化的神形。
“老人家,姓甚名谁?又守着谁家的墓?”南宫皓月大步流星上前,悠悠看着二人。
老头抬眸看着他,深看了两眼,随后摇了摇头,“不知道,年纪大了,不记事。”
无涯又道:“看来是老人家觉得我们是外地来的,不愿告知了。”
老头见他如此袒护,踮脚看着无涯,指着南宫皓月道:“你可知道,站在你身边这位,她的真实身份?”
无涯顿时来了兴致,询问:“那你知道吗?”
老头又看向南宫皓月,见她忧郁的眼中是疏离与淡泊,才道:“那就是知道喽。”
无涯似笑非笑,叫着慕蓉与诛颉走近些,随后对着老头问:“老人家,你这环挺别致,虽然干了,却也能闻见一股幽香,是什么花编的,回头我也让别人帮我编一个。”
老头略往里躲了躲,不愿回答。
南宫皓月抬头,细细瞧着,心中顿时有了答案,回道:“想必是弥施兰吧,我见过,这种花,人间难得一见。”
老头踮起脚,不断向南宫皓月靠近,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你怎么知道弥施兰,你是天上哪位?”
无涯赶忙把他拉开了,大声呵斥:“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矜持,看见漂亮姑娘就把持不住吗?”
南宫皓月微微讪笑,“我谁都不是,我是妖,你算半个,是临门一脚的半仙。”
老头似乎被拆穿身份似的,不断抽搐,“你是妖,为何没有妖气?还是你在说谎。”
南宫皓月撇开头,“没有妖气的并非不是妖,有妖气的也并非就是,就像你一样,一半妖气一半仙气,是什么让你止步于半仙?”
“仙气?半仙?”无涯重新审视眼前这位衣冠不整邋里邋遢的乞丐,“你真是神仙?”
老头扭头问:“怎么难道不像吗?”
无涯猜疑问:“说书的不是说,神仙都是仙风道骨正气卓然吗?你怎么……”
老头摊开身上衣裳向众人展示,“难道不像吗?”
“不像,我刚才还以为你是叫花子。”无涯连忙将方才的馍馍要了回来,不可置信吃了起来。
“你才叫花子,我是树精,虽然成了半仙,却也是名正言顺。”榕树精气愤地拿扫把驱逐无涯。
南宫皓月赶忙把无涯拉住了,对榕树精道:“你这是历劫失败了?”
榕树精沉下头,道:“之所以还是半妖,只因我还不想升仙。”
慕蓉询问:“你在人间可还有什么执念,无法割舍。”
榕树精看着仅剩的残存的建筑,随时都会随着下方干裂的土地一起掉进坑里,他悠悠道来:“如果你们想听,就请随我来。”
几人相视一眼,便毫无防备跟着他走到一块僻静的庙宇,现在已经没有香客,显得格外冷清。
众人走进殿内,瞧着那顶上的金樽道人,赫然是这树精的样子,无涯大吃一惊,“哎呀呀,你这人叫我们来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拜你吧!我们可不信奉什么树精。”
树精摇了摇头,爬到香案上端来一盏煤油灯,便领着大家走向深洞。
无涯看着老树精一瘸一拐,眼睛瞥向他的腿脚,询问:“你不是神仙吗?怎么不再造一只腿,走起来多不便。”
慕蓉气愤道:“你干嘛揭人家短。”
树精笑呵呵道:“我的真身根部残缺,即便化作人形,也还是会缺一条腿。有一根竹杖倚身,也能走遍云梦。”
无涯又问:“树仙,您今年高寿?”
“忘喽!人间不知岁,只知道榕花开为一季,已见过花开万回。”
“树仙,你祖籍在哪里?”
“我本生于西南道的密林,每日与清风槐木为伴。”
慕蓉问:“那为何又来到了云梦泽。”
久远的岁月,时隔太久,他早已忘记了,两地相隔万里之遥 他是如何来此的。
他长满褶子的眼角微微皱起,遍布黄斑的脸颊便将眼睛挤成一条缝,“记不清喽。”
无涯跟着他身后,大声询问:“树仙,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树精吹灭了煤油灯,一路向前,“云梦泽已成荒地,我身为此地最为古老的存在,人鱼鸟兽,花草树木,皆为我之子孙,遭此劫难,我也委实悲痛,但天道不可违,天雷降下,连我也无处遁形。”
“我送走了一代又一代子子孙孙,心中早已疲惫不堪。昨日我的一些孩子犯下大错,伤害了我的另一群孩子,而我却只能看着,直到天雷落下,我的孩子们长眠于此。”他缓缓道出,沿途留下了他泪水化成的雨露。
诛颉抱着短刀,一板一眼看着他,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你其实早已成仙,为何不阻止他们呢!”
慕蓉忙拉住了他,诛颉却不依不饶,握住了树精的手腕,“树仙大人既然说,伯兰也是你的孩子,他们蒙冤受骗,遭到屠戮,您又在哪里?就连他们的尸骨,也都是我们入殡的,您又在哪里?”
树精泪流满面,却极力想要抹干眼角的泪水,“人立于世,尚且诸多阻碍,更何况是我。”
南宫皓月抬起头,“世事阻碍虽多,若说竭尽全力未免不可挽救。”
树精流下如泉水般晶莹的泪,看着南宫皓月恍惚了神,“不说我,只是个不能随时走动的树精,就连你,可以跨程千山万水,也有很多无可奈何之事吧。”
南宫皓月顿时无语凝噎,“难为你活了这么久,还没我通透。”
“这话何意?”
“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
南宫皓月摆了摆手,微微顿首,“你在此矗立万年,认识你的每一个孩子,千家万户,他们所作所为你并非全然不知,如今大错已经筑成,你才知错,那就是伪善了。”
几人听着,都觉她话重如铅,压在每个人心上,树精闭着眼仰头看云。
无涯笑道:“说了这么多,树仙大人,怎么还没跟我们说道说道,这云梦泽事发的终始,不会想岔开话题吧!这我可不答应。”他讪笑着,敲了敲树精的竹杖。
南宫皓月双眼湿润,早已泪千行,她默默走着,撇下了所有人。
她此刻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头顶没有了遮天蔽日的榕树,左右也没有了鼎沸的人声,此刻的云梦泽,是暴雨后的平静,有着为数不多只属于逝者的哀悼默念。
是啊,面对两边孩子的内斗,他一个走不动的树精又能做什么呢!若是起身,云梦城就会凹陷一个大洞,百姓就会掉入坑洞,他不起身,他擅武偏激的孩子就会欺负老实乖巧的孩子,两难的选择,让他无比茫然。
她又何尝不是,若是杀了凡人,仙途受阻,若是不杀他们,难平心头之恨。
这世上从无两全的办法,树精如此,南宫皓月亦是如此。
慕蓉追了上来,同她一道走在青石板路上,水流汩汩,流向前方的大洞。“云梦泽不复从前,白云苍狗,让人唏嘘。”
南宫皓月摸了个手绢擦泪,浅笑道:“世事如此,谁又能预知到?昨日繁华犹在眼前,却转瞬即逝,沦为一座荒城。”
慕蓉看着茶摊下桌凳,前些日子还在那里饮过云雾茶,房顶的树菇,曾踏足那里走向云居客栈,如今往事如风,吹过脑海,前尘今世不断重叠,让人一时晃了眼。
“千百年来,人间改朝换代不断革新,又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慕蓉眼神逐渐迷离,失神走上台阶。
南宫皓月提起裙摆,悠悠走着,“我还没有找到,所以没办法告知你。”
慕蓉目视前方,淡淡一笑:“等有一日我们都寻到了其中真谛,大抵就抵达超凡脱俗的境地了。”
南宫皓月只是笑笑不语 直到走到一处向上的祭坛,树精将煤油灯放在桌面,自己则蹒跚跪地,向着大洞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诛颉问:“你祭拜的何人?”
树精上完线香后,沉重道来,“我的孩子们。”
树精起身,翻开桌面摆着的道经,“如这她所言,我确实离登仙临门一脚,昨日的雷劫,就是我引来的。”
南宫皓月丝毫不意外,大抵对人间疾苦,天道漠然的一种习以为常。慕蓉问:“你为何要引来雷劫?你知不知道钟香山顶的人都被雷劈死了?”
树精淡然一笑,眼底充满了迫不得已的无奈,“天道不仁,但我于心不忍。我虽为此地地仙,为何不能拥有正道使然的裁断。平心而论,我渡劫引来天雷,只是想惩罚这些无知而又贪婪的人类,我不觉得我错了。”
南宫皓月静静矗立,低头道:“你可知,神若伤人,便会散尽修为,即便你只是半神,也会承担这样的反噬。”
树精又释然一笑,“我也曾因此犹豫,但见我最乖的孩子被迫害,我若不做些什么,岂非对不起他们千年来对我的雨露恩泽。”
他站起身,走到了大洞边缘,向下看去,直视深渊,“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千年来,治理云梦泽草木水流,不曾有一棵树被虫蚁啃食,亦不让花不谢败死,水流源源不绝,一片祥和康泰,原以为云梦泽能一直这样,后来人类开始大肆种植红荞。”
“红荞嗜水,一棵便能吞江纳海,小小的云梦泽被它吞食了千年,全因伯兰每日在钟香山向天祈雨,云梦泽才存活至今。而我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并没有感恩伯兰,不断拓宽天地,砍伐树木,为首的人还造了毒蜂针,磨剑刮刀,在伯兰与人类不断争吵中,伤害了那些强大但慈爱的孩子,至此,伯兰不再入云梦城,我也很少见到他们了。”
无涯捏着下巴,思索道:“很久以前,伯兰和人类就发生过冲突吗?”
“千年以来,争吵不断,积怨已久。”
诛颉问:“那云梦泽人长寿一说又是怎么回事?”
“云中君陨落后,骨血化为伯兰,以另一种方式守护人类,而人类并不知道,云中君已经陨落,只当天神不再眷顾云梦泽,要自己想办法绵延云梦泽的今后。”
“云中君身死道消前,感念人类疾苦,特将法力注入人身,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不会受到苦楚,可以寿终正寝,这样一个温柔的神明,化身伯兰后,依旧以另一种方式守护这片土地。”
诛颉摇头,树精继续道:“人类每日人类先祖跋涉千里,在人间寻找长寿的秘籍,发现了慈泥藤,它结的果子可以延年益寿,所以移植在云梦泽,每日服用,以此长寿活到一百多岁。”
诛颉用手撑着下巴,低头沉思:“竟然是借助外力达到了长寿的目的,自身本就拥有无痛无灾的祝福,又贪心不足,想要达到长寿,这些人还真是贪婪不自知。”
慕蓉见此情形如此窘迫,询问:“既然云梦泽人无病无灾,那为何我们下到地底后,无涯探查到掉下去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南宫皓月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解析,聚精会神看着他。
树精轻哼一声,“无痛无灾,又非不死不灭,若是五脏六腑健在,确实有极强自愈之力,如果五脏俱腐四肢断裂,这些都是无法愈合的。你说的那个人,头颅受到石头不断挤压,生又死死又生,直到头骨爆裂,脑髓坏死,才真正意义死去。”
慕蓉听着听着,不自觉脆弱起来,“那个人生前一定非常痛苦,虽然他感觉不到,但一定非常绝望吧!”
树精缓缓坐在了边沿,随后无涯也跟上去坐了下来。
“一些人害怕死亡,所以建造了一个成为崇生营的地方,城主每年都在百姓中筛选八岁的孩子送入崇生营,每日喂养毒虫毒药,练就了一具毒身,而活下来的孩子会被推举成下一个城主。”
慕蓉缓缓上前,询问:“所以,每一任城主都是从这个崇生营里培育出来的?怪不得这位城主的血里带毒,以毒攻毒治好了无涯身上的病症。”
南宫皓月问:“如此阴损的地方,不该存留于世,不知这崇生营在何处?”
树精悠悠道:“被现下的城主拆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崇生营。”
慕蓉垂眸,“即便如此也见不到他就是个好人。”
南宫皓月看着悠然自得的无涯,想起了曾经年少无知的自己,对凡事都是处于漠然之态,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
南宫皓月道:“这么说来,你对这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我不妨问问一些事?”
树精回头,苍老的眼睛脉脉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何为那个城主戒指里射出的针可以洞穿我的法术?”
“那是毒木针,崇生营里一种暗器,人类发明的一种穿透术法的毒针,很早以前用来对抗伯兰的法器。伯兰中一箭便会当场身亡,只因无涯少侠皮糙肉厚,并没有造成毙命。”
无涯轻轻咳嗽一声,“我还在这呢?说我坏话也别当面说吧!”
南宫皓月轻笑,又问:“虽说那些被劈死的人类野心太大,死有余辜,但你终究犯了伤害弱小的罪孽,你的法术为何没有流失?”
“你看出来了吗?”树精抬头,“虽说是我引来的天劫,到底不是我劈的,凡人脆弱,是天雷无眼,将他们误杀,与我有何干系?”
南宫皓月怒目圆睁,她虽对那些人无可奈何,但她是妖,不会受到法术反噬,天上神明也管不了他,自然无所畏惧,不过树精还是半神之躯,理应遭到反噬。
“我可不信。”
“姑娘不明白?”
“明白什么?”
“我受天道指引,杀该杀之人,救该救之人,我有何罪孽?怎么会受反噬?”
“如果有朝一日,姑娘走上这样两个抉择,你是愿意法术尽失遭到反噬,还是愿意袖手旁观?”
“姑娘深明大义,一定能在其中做出正确的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