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冬飞速调转车头。
“小秋,我们先去医院。”
“医生来电话说,你文婆婆……要不行了。”
陈小秋紧张起来,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难以抑制的难过。
李南的大手轻轻握紧陈小秋的手。
她的手心有薄薄一层冷汗。
路上,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路疾驰到春城医院,蒲冬带着陈小秋和李南直奔病房。卓阳是她的主治医生,卓阳说:“文婆婆年纪大了,癌症已经扩散到器官。”
蒲冬眼睛通红,站在门口问卓阳:“卓阳,没有办法了吗?”
卓阳看了看蒲冬,摇摇头。“蒲叔。”
“再熬下去,也是插管上各种仪器……老人很痛苦。”
蒲冬一切明了,悲痛中不愿母亲再受无用的痛苦。
他同意把文婆婆撤回普通病房,文婆婆从icu回到普通病房精神竟然好了一些,原本涣散的意识也渐渐清醒。
文婆婆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漂亮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女孩坐在病床边。
“妈,你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老人坐起来,伸手拉住女孩的手,“我认得出,这是我家小秋。”
“小秋,你回来了啊。”
像从未分别。
“是我。”
“文婆婆,我是小秋,我回来了。”
文婆婆枯瘦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手紧紧牵着陈小秋,老人眼里是温和的笑意,似一点都没有生气这么多年的分别。
陈小秋强忍心痛,不敢在文婆婆面前落泪。
这么多年,她只顾着逃离,却忘了这里还有爱她,牵挂她的文婆婆。
陈小秋忍不住后悔,心口闷闷的发痛。
文婆婆平静的牵着陈小秋的手,她说:“小秋,别哭。”
“你回来了是好事,婆婆又能看见你了,真好。”
老人急急的喘几口气,陈小秋拿了枕头给文婆婆垫在后背。
文婆婆舒服一点了,慈爱的看着陈小秋:“小秋,文婆婆能再看见你这一眼,就放心了。”
“回头,我到地底下去见了你外公,也不怕他说我了。”
陈小秋哽咽着,摇摇头:“文婆婆,你会好的。”
“会好的。”
文婆婆笑笑,伸手摸摸陈小秋的头:“傻孩子。”
“以后,没有了婆婆,你更要照顾好自己。”
“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这个世界有我和你外公,永远爱着你。婆婆别的什么都不盼,就望着你好。”
“你平安快乐,比什么都好。”
文婆婆越说越没有力气,她缓缓闭上眼睛。
最后一句,文婆婆微微笑着,她说:“小秋,我看见你外公了。”
“他说不怪我,他说他也看见你过得很好……我们,都可以放心的走了。”
文婆婆的手渐渐垂下。
病房里,一阵寂静。
蒲冬站在门口的走廊上,背一下子驼了,肩头微微颤抖。
陈小秋伏在文婆婆的病床边,手还紧紧握着文婆婆的手。
痛得无法呼吸。
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眼泪汹涌而落,一滴一滴砸在蓝白的床单上,泅湿一片。
“文婆婆。”
“婆婆……”
李南扶住要往地上栽的陈小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扶住小秋。
由她哭。
由她脆弱……
——
蒲家村,文婆婆的丧事变得很简单。
一口棺材,是文婆婆几年前自己就备好的,寿衣也是老人自己一针一线缝的。文婆婆早两年就和蒲冬说过,将来有一天她要是百年,不要那些吹吹打打。
也不要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跳舞,哭丧。
她想清清静静的走。
蒲冬那时候并不觉得母亲身体有什么,老人看着还是挺硬朗,还能在院子里种点菜,养几只鸡、几只鸭、一条大黄狗、一只狸猫。
家里到处都是母亲留下的影子。
蒲冬撑起来操持母亲的丧事,一切按照母亲的要求,从简从轻。
蒲家村的很多人都来为文婆婆送葬,棺材就葬在后山上一株老柏树下。
这个位置也是文婆婆自己看的,这里是地边,靠背阴的山,不占土地,不影响种粮食。
落葬那天,下着小雨。
蒲冬按照阴阳先生的指路,一身孝服带着蒲家人送文婆婆最后一程。
陈小秋也穿着孝衣,跟在蒲家人后面。
落棺盖土的时候,陈小秋跟着蒲家人跪在满是黄泥的地上。
蒲冬说:“妈,你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啊……”
陈小秋跟着磕头,脸上满是眼泪。
丧事办完,蒲家村的人都认出了陈小秋,所有人都不可置信,低语议论:“真是蒲立德那没人要的外孙女?”
“长这么漂亮,真是都不敢认了。”
“就是,我瞧着跟电视上的女孩子一样,又白又俊。”
“说人家没有?”有人好奇。
有人怪笑:“你敢要,她妈蒲幺美可亲口说了,小秋是跟人跑了的……孩子都几个了,说好像在外面挣钱还……”
村里的长舌妇低窃私语。
蒲冬一个眼神扫过去,那些人立马鸟雀散。
蒲冬对陈小秋说:“这些人嘴巴碎,小秋你别往心里去。”
陈小秋根本没有精神听那些人说什么,她心里闷闷的,出神的看着文婆婆给她留的东西。
一张银行卡,几套新衣服。
银行卡是老人自己存的两万块钱,还有这些年陈小秋偷偷打的钱,老人一分没花,卡里已经有二十多万了。
新衣服是陈小秋失踪后,文婆婆每年过年买的。
衣服的吊牌还没有摘,文婆婆之前嘱咐蒲冬说,衣服是在镇上春红服装店买的,春红说等小秋回来要是尺码不对可以换的。
这一等,就是六年。
陈小秋捧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心头一阵一阵钝痛着。
她好后悔。
好后悔……
为什么因为一个蒲幺美,就这么多年没有回来。
现在,文婆婆走了,她才惊觉蒲幺美算个什么,她竟然因为蒲幺美失去了这么多。
屋里,安静得可怕。
——
陈家巷这边,陈小秋回来的消息已经漫天飞。
蒲幺美最早听到消息说蒲冬的妈死了,她还在君美理发店卷头发,她低声和君美说:“那个老妖婆终于死了。”
“我还以为她真的是老不死的呢。”
君美脸上一僵,不敢搭话。
这些年,文婆婆逮着机会就暗地和人咒骂蒲幺美。
她说是蒲幺美丧良心,虐待陈小秋,是蒲幺美黑心肝,逼走陈小秋。
她说蒲幺美不得好死。
说蒲幺美才是短命鬼,当年蒲立德该扔的是蒲幺美,扔了蒲幺美也不至于蒲立德苦了大半辈子,到死都被蒲幺美恨着。
养儿养女有什么用,养到最后成仇人。
这些话通过人传人,传到蒲幺美耳朵里,蒲幺美几次气得死去活来。
心脏病犯了好几回。
蒲幺美还找到蒲家,跟老太婆大骂一场,骂着骂着还动手打了老太婆。
但蒲家村的人如狼似虎,竟然个个都扛着锄头出来指着蒲幺美骂她丧德,老人都敢动手,不得好死!
天知道,那次蒲幺美其实没有真的动手打老太婆。
她只是轻轻推了老太婆一下,是老太婆自己往后倒在地上要死要活的哭喊。
蒲幺美想到这些就气不顺,听到老人去世的消息,蒲幺美连装都不装,葬礼都不回去。
蒲幺美烫好了头发,满头细卷蓬松。
从理发店出来,她甩着钥匙往新城区走。
陈家人现在已经不住陈家巷了,那个旧房子出租给了别人,现在陈家人都住新城区的电梯平层。
这房子是陈玉然全款买的,靠着江,风景很好。
陈家现在今非昔比,蒲幺美苦尽甘来,一切都顺风顺水,如意至极。
走到菜市场,以前那些老熟人忽然都暗暗打量蒲幺美,低语不停。
蒲幺美蹙眉,对着卖菜的老张婆娘问:“见了鬼了,我烫个头而已。”
老张婆娘一愣,笑说:“幺美,你真不知道?”
蒲幺美拿了一颗娃娃菜挑挑拣拣:“知道什么?”
老张婆娘欲言又止。
蒲幺美生气了,说:“张婆娘,有什么话你快说,大半辈子熟人了。”
“别惹我骂你。”
老张婆娘呵呵笑两声,说:“就是,你女儿、那个二女儿……”
“陈小秋回来了。”
蒲幺美细长的指甲狠狠戳进白菜里。
她死死盯着张婆娘,咬着后槽牙:“真的?”
“陈小秋,她真的还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