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顾君恩就来到了刘芳亮的大帐之前,还未通报,帐前守卫就告之他,说刘大帅不在帐中,已早起巡营去了,顾君恩心中明白,刘芳亮一定是往北营了---面对榆林困局,坑道破城是眼下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办法,刘芳亮寄予厚望,对于挖掘进度,时时关注,以至于天刚亮就往北营巡查去了。
“备马,去北营。”顾君恩不敢停歇,上了马,裹紧大氅,急急往北营走。
寒冬腊月的早上,气温极低,风刮到脸上,像冰刀子一样,但顾君恩却好像感觉不到一丝寒冷,他一路走马一路思索,时不时还抬头望向坚固巍峨、隐隐还覆盖一层冰雪的榆林城墙,忽然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摇了一下头,跟在他身边的亲随像是看出他的忧虑,宽慰道:“老爷不必忧心,榆林军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那么多的朝廷大军都散了,孙传庭也殁了,那都任和尤振武就算浑身都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顾君恩严肃摇头:“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
亲随不解:“老爷的意思,榆林还能顽抗到底不成?”
顾君恩正要说话,榆林城中忽然升起了袅袅炊烟,原来正是每日早上的造饭时间---这么多天来,除非是面对闯军攻城,否则城中的炊烟都会准时准地的升起,不知道是真的粮草充足,柴薪无忧,还是故作假象,用以迷惑城外的闯军?如果是真的,那闯军想要长围久困,以期达成不战屈人之兵,最后拿下榆林军的目标,几乎是不可能的。
望着升起的炊烟,顾君恩轻声道:“如果只比兵马,榆林军自然不是对手,若论粮草,我义军也未必就处于下风,但
这个尤振武却让我有些看不明……”
亲随不解,还要再问,但顾君恩一提马缰,已经快速向前,没办法,他只能将即将出口的疑问咽回肚子,快马跟上。
北营的戒备异常森严,处处都有詹帽红缨,持着长枪的军士,非有军令,任何人不得随意通行,即便明知道顾君恩是大帅的军师,闯王任命的三品官员,身后的亲随也是披甲挎刀、闯军百总的穿戴,但每过一处,仍需要顾君恩从袖中取出那面刘芳亮亲授给他的通行令牌,交给守卫,查验无误之后,守卫才会放他们通行。
过了几重关卡,终于到了北营,从角门进入,拐了一个弯,远远就看见大批军士挑着箩筐,一路急匆匆的往北面运送土石,隐隐听见军官在大声呵斥,“快快,都他么给老子快一点~”
刘芳亮果然是在坑道,顾君恩赶到的时候,他正弯腰从坑道里走了出来,一身厚厚的大氅,戴着将盔挎着腰刀,面色肃然,身边跟着北营主将马重僖和一众亲兵---已经秘密开挖数天了,在那个川军老兵刘连山的带领下,两千青壮士兵日夜不停,轮班挖掘,到今日今时,坑道已经有了初步的雏形,这一点,从坑道口排列众多的支护木和挖掘出来的众多土石,就可以窥见一二。
为防被城上守军发现,运出来的土石要尽快运走,而且运的越远越好,这一点,刘芳亮下了严令,所以坑道口人马众多,军士往来挑运不断,更有准备换班的大批军士扛着铁镐和锄头在排队等待,几个军官拎着鞭子维持秩序,不停的叱喝催促:“快点,麻利点,别磨磨蹭蹭的!”场面有些混乱,顾君恩虽然贵为军师,但没有资历,也没有声望,闯营中的这些下层军官和军士都不怎么看重他,虽然明看见他站在旁边,却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行礼,也没有人主动为他让道,依旧装土挑石,各忙各的。
身后的那个亲随见状,忙上前大喝,说顾大人在此,尔等让一让~~军士们答应了,但动作并不积极,亲随急的要骂娘,但顾君恩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悦,依旧冷静的等待,所幸年轻的马重僖眼尖,透过人群看见了他,向刘芳亮嘀咕了一句,并抬手向这边指,刘芳亮抬眼望见,忙令身边的亲兵清路,
几个亲兵挥手叱喝,驱赶开运送的队伍,这才为顾君恩清出了一条道路。
顾君恩快步来到刘芳亮面前,拱手行礼:“大帅。”又向马重僖拱手:“马二帅。”
刘芳亮和马重僖都抱拳还礼,刘芳亮略有兴奋说道:“这挖掘地道之法果然是大有讲究。先生随我来看。”
领着顾君恩又返回了坑道口。
坑道口的众人正在传递土石,见大帅返回,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呼啦啦的跪倒一片,刚刚回到坑道里的刘连山听见外面的声喊,忙不迭的又跑了出来,戴上帽子,满头大汗的行礼,刘芳亮却朝他喝道:“谁让你出来的?快回去。”又朝周围的众军士喊:“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不要管我!”
众军士答应一声,继续埋头运输。
刘芳亮这才抬手向顾君恩:“先生请。”
顾君恩做了一个大帅先请的恭敬手势,然后跟着刘芳亮低头下了坑道---坑道是一个缓缓的下斜坡,长约十几米,每隔五步插一支火把,将进出的道路照得明亮,至于高度和宽度,除了坑道口宽敞一些,其他地方都只是堪堪一个人通行,为了不影响工事的进行和运输的继续,当然也可能是为了安全,他们一行人下了斜坡之后,就没有再继续前行,而在站在原地观察。
顾君恩眯着眼睛,借着光亮仔细看,隐约看见坑道已经掘进了五十米左右,有赤膊军士挥舞铁镐和锄头,正在奋力挖掘,而刘连山倒是悠闲,只是站在后方指指点点。
“先生以为如何?”刘芳亮问。
顾君恩点头,拱手:“大帅雷厉风行,进展之快,超过下官的想象。只是……”
“只是什么?”刘芳亮追问。
“这番挖掘,临近城墙之时,必然会有大动静,惊动到榆林军就不好了,须早做准备,”
刘芳亮没说话,马重僖笑着答道:“这一点先生倒不用担心,咱在开封有经验了,不过就是小心慢进,白掘夜不掘,一丝一毫,不知不觉的抠到城墙下,定叫榆林军不知道怎么死的!”
为什么是白掘夜不掘?白天各种声音多,即便城下有挖掘,城中人也不易察觉,哪怕没有声音,也可以人为的制造声音出来,但夜晚寂静,声随风动,城下挖掘的声音稍微大一点,就可能被城中人察觉,以致城中提前准备,所以才要白掘夜不掘。
当然了,此时的顾君恩刘芳亮都不知道,榆林城墙内城的城墙之下,不但挂有铃铛,而且埋着大缸,早防备着呢。
顾君恩滞了一下,忙道:“二帅说的极是。”
刘芳亮则问:“先生没有其他说的吗?”
顾君恩摇头,他一介书生,并没有什么实战经验,对于挖掘之术,也是丝毫不懂,他拿手的是策略,如果只是问坑道挖掘,他实在提不出更多的建议。
刘芳亮也不再多问,抬手道:“这里寒,外面说吧。”
于是众人随着他,鱼贯而出。
刘连山带着两个头目,在屁股后面深辑高呼:“送大帅~~大帅慢走~~”
刘芳亮没说话,马重僖则转头瞪眼喝道:“少拍马屁,快点挖,挖成了有赏,如果挖砸了,额要你的脑袋!”
刘连山吓的一哆嗦:“是是是。”
已经是早饭时间,但刘芳亮并没有进帐用饭的意思,却命令亲兵们用布幔在坑道口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围了一个圈,又搬来桌椅,就着腊月清晨的寒风,他们就在圈中坐了,亲兵们送上热腾腾的羊汤和馍馍,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说事,一边看着坑道中的土石源源不断的运出,又源源不断的送走。
马重僖狼吞虎咽,大呼过瘾,刘芳亮只简单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目光望向只喝汤、没吃馍的顾君恩,恍然道:“忘了,先生不习惯吃馍馍,来呀,速去给先生蒸米饭!”
亲兵答应。
顾君恩忙起身拱手:“不必不必,下官只是不饿,大帅,军情要紧,容下官向你禀报。”
刘芳亮点头:“先生昨夜审问俘虏,可是有大收获?”一挥手,亲兵还是去蒸米饭了。
顾君恩心中感激,重新坐下,将没有吃的馍馍推到一边,对着刘芳亮拱手道:“回大帅,确有所得,但是不是收获,下官却不敢说。”
见他说的认真,刘芳亮也严肃了,将羊汤碗和馍馍也推到一边:“现身请讲。”
顾君恩先从袖中取出一份亲笔的记录,令亲随呈给刘芳亮,然后慢慢讲解。
刘芳亮虽然也识得几个字,但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囫囵吞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他对呈上的笔录并没有什么兴趣,只随意的看了几眼,就扔到了一遍,然后专心听顾君恩讲解。
听到昨晚的俘虏详细的讲出了榆林四门的守将名字和大略的兵马布置,刘芳亮微微点头,这些并不算什么机密,经过这些日子的交锋,哪门由哪个将领守卫,实力如何?他已经基本了解,今日俘虏所供,不过就是证实了他的推测,他不惊讶,但当他听到,城中不但有兵器坊,火器厂,火药厂,而且还有千斤的铸炮大厂之后,他不禁惊讶的瞪眼:“铸炮厂?小小榆林也能铸千金红夷大炮?”
在这之前,对于榆林城中火炮之多和火器之盛,闯军上下虽然有怀疑,但不大部分的人以为,城中火炮都是以前遗留的,毕竟榆林是大明的九边重镇,城中有新型火炮并不奇怪,也有一小部分人认为城中可能有火器火药厂,就如顾君恩以前猜测的,但即便是有,也应该不过是小规模的小铸炮厂,不可能超过西安火器厂,但不想今日从俘虏口中得知,榆林城中的铸炮厂远超西安火器厂,不但能铸两千斤以上的红夷大炮,而且原料充足之后,顾君恩十分惊讶,现在说与刘芳亮。刘芳亮就不只是惊讶,而是震惊了,他第一时间以为不可能,俘虏可能撒谎了。
顾君恩看出了他的想法,郑重点头:“是的,但下官以为,此榆林军士绝没有撒谎,榆林不但能铸红夷大炮,而且铸造出的红夷大炮,极具威力,远胜西安火器厂。”
刘芳亮更惊讶,盯着顾君恩看。
顾君恩道:“其实榆林能铸造大炮,也并不意外,毕竟榆林总兵尤振武,从前是西安火器厂的副使,他能坐上副使,并不是因为他是尤世威之孙,是什么武举人,而且因为他造出了遂发火铳,孙传庭才会任命他,由此可知,此人绝不简单的只是一个武夫,潼关大战之前,他更是将西安火器厂搬了一个空,大部分的熟练工匠都被他的娶亲队伍带回了榆林,从西安败退时,又沿途收敛了许多的铁料和煤,作为铸造的原料,现在退到榆林城中,他能造火器,又能造火炮,其实也不是太奇怪。”
刘芳亮面色凝重:“先生所说,额是知道的,尤振武年纪虽轻,不容易对付。”
顾君恩叹口气:“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不管是铸炮还是打造遂发火铳,都是奇技淫巧,当不得大事的,但今日审讯下官却才知道,那尤振武的布局,并不只有这些。”
“恩?先生指的是什么?”刘芳亮问。
顾君恩道:“这些日子,城中炊烟不断,每日定时升起,甚至比我义军的还要准时,不管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起码此时此刻,城中粮食不缺的。大军往榆林之前,细作来报,说榆林官府收缴了参加红山互市的所有商人的粮草和布匹,以及一应商货。当是下官就想,榆林官府好是及时的,莫不是提前有所预料?但下官当时以为是布政使都任老奸巨猾,提前做了布置,但今日才知道,原来并不是都任,而是那年轻的尤振武!尤振武一介武夫,此前并无出奇之处,他何能有如此见识,早早就定下这个诡计,令榆林巡抚衙门,收了红山互市的粮草和货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