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行此剑,生者不可触第一千四百零六章:雪光与血光这一点倒是无需蜀辞来提点,在前世记忆之中,百里安亦是知晓沧南衣曾本应拥有一枚白帝之玉,只是当年父帝尚且在世,祝斩又是公之于众的帝位继承者。
妖仙一族虽归仙族,可立场与血脉不论是在当世还是今世都是相当尴尬的,纵然是天命所归,父帝做为六界真神,如何能够愿意将这仙尊之位传于外族。
在那个万族鼎盛的时代里,储君帝位者已然择选,玄鸟自亿万星辰光辉里衔玉而来,对于昆仑山而言,却并非是福泽。
尽管百里安相信昆仑神主并非忌惮麻烦之人,但确实也是她亲手捏碎了属于自己的那枚帝玉。
百里安问道:“所以你这次来昆仑山,目标也是小山君?”
蜀辞眸子半阖,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是小山君也不为过,十四年前,吾辈守约完成与阿娆之间的约定,成功将那孩子送上昆仑山中来,亦是按照她计划的那般,成功算计到了那个老女人是不假。
可这么多年来以吾辈对她的了解,却总是觉得她的布局不止于此,小山君至今无法修行,这也就意味着她体内的恶魂钉在这十四万年间里,都未能够得到有效的拔除。
魔君阿娆行事最是晦莫如深,埋子布局至多叫人窥之三分,至于她掩藏起来的七分危险,便是执行任务的吾辈,也无从臆测证实。
但唯一能够知晓的是,那小山君体内所藏隐患至深,你在这山中不明情况,吾辈担心你会吃魔君阿娆的亏,便想借着此番神罚试炼的机会,怎么着也要混入这山中来,探一探小山君体内的恶魂钉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
毕竟那恶魂钉,在当年并非出自于吾辈之手。
从头到尾,炼制恶魂钉,钉死小山君魂魄皆是魔君阿娆的手笔,以她那疯绝的性子,如今知晓你已身在昆仑山中,保不齐便会动用小山君这颗暗子了。”
百里安丝毫不怀疑蜀辞这些话语的真实性。
正如她所言,他身囚于昆仑净墟之事,广为六界所知,阿娆在得知他身藏于昆仑山之事,甚至都已经演算出他会因这场神罚试炼而参与其中。
不惜以身犯险,入梦为笼,试图囚他无期。
虽说百里安在梦杀境术之中,亦有所反击,阿娆已全然不记得梦中发生的一切事迹,这点对于百里安倒是极为有利。
只是今日经蜀辞这般提点,他更是能够明确,当年阿娆布下小山君这枚棋子,看似是为了向老魔君展示自己的实力与价值。
可是能够值得她这般费心钻营的,更多的便是为了今日这种情况吧?
阿娆的执念入骨太深。
百里安对于那一点点捡拾回来的记忆碎片不甚完整,却也能够察觉得到,阿娆对于他当年背负冰棺,徒步而行天荒十万里冰雪之域,抵达昆仑山,为沧南衣庇佑之事,亦是有着近乎疯魔的暴虐情绪。
可以说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
说她在十四万年前就开始埋子布局,在昆仑山中提前布置一把刀,百里安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说来说去,还是因他之过,将小山君这样的无辜之人牵连其中。
蜀辞似是看穿了百里安的想法,她带着几分忧色看了他一眼,道:“现在不是同情那孩子的时候,小山君命格过于孤煞,靠近她不会有好事发生。
若她体内的恶魂钉当真没有炼化的话,这也就意味着她这副半仙之身极为危险。
想来这也是那老女人不让她修行的原因所在,十四万年,足以让她的那颗心脏与恶魂钉融合,但凡那恶魂钉稍有异动,染上那恶煞之气,都十分的棘手。”
倒也难怪那小家伙终日面无血色,这么多年来,身体幼弱无法长大成人,日夜疾病缠身,不得安宁,每隔时限,都要前往仙陵城一趟,借以鬼山之中的万鬼之气,滋养身躯。
如此说来,汲取那万鬼之气,并非是为了拔除恶魂钉,而是为了滋补恶魂钉,使其不知衰朽。
那恶魂钉早已与她心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百里安若有所思,良久,他缓缓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金鸦渐西沉,自东方远山的浩瀚长空里,一抹浓重的夜色宛若天人泼墨一般铺盖而来。
昆仑山的夜晚与人间的缓慢之势不同,可谓是来势汹汹,在那泼墨般的夜色深重的轮廓边缘,渡着一层昏暗的金红色,像远古雪夜战场上尚未退尽的血。
冷夜沉沉,雪花松软湿润,从浓厚而低重的墨色乌云中飘落下来,贴附在宫道间,偌大的天地白茫茫一片。
百里安伸手握了握蜀辞的手掌,发现她掌心指尖泛着冰冷,又观了一眼她的脸色,便知她状态开始逐渐不好了。
他目光关切,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你已经陪我说很多话了,今夜你先回小山居中去。”
蜀辞并非是什么扭捏的性子,她拢了拢身上柔软的氅衣斗篷,夜色风雪里,她鼻尖冻得微微泛红。
一双幽蓝色的眼睛里似有一点点残存的湿润,在逆光的昏暗宫道里,亮得像夜空里的被捣碎了的星光。
她没再如往日一般锲而不舍、死缠烂打地黏着他,蜀辞支起身子,在他冰冷的眼角间轻吻了一下,动作很轻柔,但眼底却透露着几分不甘。
她低声说道:“小东西,我知晓你心里头装了很多的事儿,但有些时候,依靠一下他人,适当示弱也并非是什么坏事。”
还未容及百里安细品此话的深意,蜀辞便已然翩然离去,化作两尾小狐,足不沾雪地消失离去。
百里安抬起被冻得僵硬的手臂,摸了摸眼角,忽然有理解了蜀辞这话中隐藏的意思。
如今身在昆仑,受制于人。
她这是让他在昆仑神主面前……适当服软则个?
蜀辞的心思与城府,在面临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强敌,做小伏低,韬光养晦她自觉不耻,这毕竟也是玩弄权术你来我往最常见的手段。
纵然方才在内阁之中与沧南衣争锋相对,不肯退让一步,可心中却也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倒也难怪她方才走时,是那般不甘心的恨恨模样。
只是不甘归不甘,对于百里安还是多有耐心娇哄,似是唯恐他刚极易折,因今夜雪罚之事,对沧南衣心生不满。
收不住自己的情绪,到头来吃苦的还是受罚的他。
只不过对于百里安而言,蜀辞这倒也是关心则乱了些。
百里安虽自幼饱读群书,他生性虽更偏于儒学思想,却绝非迂腐古板之人。
傲骨铮铮之气节,那就要看怎么个气节法。
百里安可不想因为死要面子而活受罪。
他性子坚毅,擅于隐忍,但这不代表着他喜欢隐忍。
自幼清修苦读,挨得住寂寞,这同样也不代表着他愿意吃苦。
若能够用最为简单的方式来解决身上的麻烦,百里安自是不会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
宫道上的雪越落越大,这场雪罚果真不愧为昆仑神主的亲手手笔,一场雪落得十分玄妙。
来时,百里安丹田气海内的血气充盈,不觉饥饿。
如今跪至入夜,这一片片雪花倾覆落来,却是能够一点点地吸收他体内的血气,腹中饥饿感与那渴血的欲望也油然而生。
虽说百里安能够以灵力为济,体内两颗尸珠内所储藏的血气更是充沛雄浑,稍稍调动汲取丝毫,便足以解除眼下饥寒交迫的困境。
只是他现下跪在这忘尘殿中,若是妄自调动血气,保留了自己实力修为已经恢复,怕是接下来等着他的麻烦只会更大。
这一场雪罚降临身上,虽苦痛难当,却也到底不过是皮肉之苦。
比起那未知的麻烦落得举步维艰的困局。
其中如何取舍,百里安心中自然有数。
当然,百里安虽甘愿跪拜沧南衣这样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轮回的长者前辈。
可心中到底知晓,今日之事,是她有意为难。
百里安可不是什么坐等乖乖挨打的人。
他可以尊老,但若对方并不爱幼的话,总不能还要叫他继续尊老下去。
毕竟接下来,他还要窃取将臣心脏,在如此重大的责任与使命面前,若是不先将这位棘手的昆仑娘娘搞定一二,他日后行事,怕还是得有许多苦头要吃。
大雪严寒,天色愈发的阴暗了。
百里安在大雪之中,跪了整整一夜,同时也思考了一夜。
这一夜,他不能调以任何灵力修为来抵御严寒,甚至为了不让沧南衣看出自己已经结了月光锁的封印,他不得不小心掩藏,将自己的身体状况调整到与凡人肉身无异的弱小状态。
如此一夜风雪吹打下来,便是个铁人,也得掉层皮下来。
一夜大雪连绵未休,到了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身体承受严寒冷到了极致,便不在是感到寒冷,而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烧烈痛。
轻飘飘的雪花垂落沾及肌肤,简直就像是一把把烧红的锋利小刀,恨不能将那肌肤一片片地烙剐下来。
大雪并未转晴,深宫中长悬的明灯也一夜未熄。
未得人语,只听风雪的长宫之中,却是在晨曦启明里,渐渐回响起了人声细语。
空旷无人的忘尘殿中,不知何时出来了许多扫雪剪灯的宫人,她们身着统一的宫侍服饰,素色衣袍间绣有淡淡流火玄奥纹路。
那纹路闪烁之间,使得这些宫人似乎不大受这昆仑雪寒的恶劣天气影响。
听着遥远宫道尽头传来的细微动静,百里安跪在大雪之中,并未起身,也未抬眸,身下厚厚的积雪经了一夜怒下之后,几乎沉没至腰,将他整个人都半埋于雪中。
远道间,一路扫雪的宫人很快来到此间,她们本是忘尘殿侍奉的宫人,昨夜传召乃是私下传召,除了轻水青玄二人,旁人概不知晓。
她们显然没有想到,在这偏僻的宫道之间,竟会跪着一人。
宫侍们悄然无声地偷偷打量着百里安,只见他重雪披身,霜雪满头,清晨黯色的天光照在少年人的半边侧脸上,更显得他唇色极淡,眉目如画。
她们都是从不出山的妖仙一脉内侍,修行侍奉神主多年,极少见外客男子,更莫说还是如此好看的少年郎了。
不由多看了几眼,虽满腹疑惑,但是却无一人敢上前去问个究竟。
有极个别心软的女侍官,见他大雪埋身,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情。
虽也猜想到,能够跪在此处者,必然是领了娘娘的责罚,自是无人敢上前擅自施以援助。
不过若是能够借着素日里的扫雪职责,上前扫去他身边积雪,这少年应当也能少吃些雪寒之苦。
动了怜悯之心的女内侍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只见宫道尽头,远远行来一尊白玉描金的宫辇,以八名内侍抬之,前后再随四人。
今日伴驾阵仗并不浩荡,可相随行之的,却有青玄轻水两名女官。
步辇之上,娘娘歪着身子慵懒逸坐,她半支起头,敛着宽大的衣袖,盛装出行。
想要上前扫去百里安周身积雪的那名女侍官不知为何,心底就是莫名一寒,还不容多想,身体已经本能地随着其他宫人侍官一起浩浩荡荡地跪了下去。
“恭迎娘娘。”
步辇在众人的恭迎声里渐渐靠近过来,行至半路,忽然停下。
百里安跪在宫道中央,挡住了去路。
娘娘却是连眼皮子都没撩动半分,视线自然也未落在百里安的身上。
她正要摆手唤人,跪在雪地里宛若雕塑一般的少年,却是在这时,身体轻轻一动。
宛若冰封已久之人,在这一刻渐渐有了一丝生机般,身上覆盖的重重厚雪簌簌而落,裸露出了比雪还要苍白几分的冰冷肤色。
百里安并未起身,以膝就地挪动,背脊却是笔直如竹,与那些朝拜的内官们不一样,他不曾压弯半分腰脊,将身子移至道旁,很自觉地让开了道路。
他跪了一夜,膝盖早被地面的寒冰积雪冻结在了一块,这般骤然移动,与积雪厚冰粘在一块的血肉绽裂撕破,于是在雪地里留下了道道醒目的血痕。
跪在地上的内官们见状,人人屏息凝视,心脏咚咚跳动,只得将头颅压得更低,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一夜惩处,终于首次……见了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