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抬眸望去,只见那清冷殿门前,白玉长阶上,一个女人青衣玉带,半身翟衣胜雪随风而动,束以峨冠博带,一副昆仑神宫女官打扮,不是青玄又是何人。
青色衣动,大袖飘飞,纵一袭官袍正服打扮,却仍自有种仙人乘风之姿。
雪色中她容颜清丽,气质卓然,可眉眼却是冷峭凛冽至极,神色极淡地看了一眼百里安怀中的小野狐,冷声道:“也就轻水你这般好脾性了,真是什么都敢往这西悬峰上带了。”
轻水女官轻声笑了下,道:“不过是一只未开智的小狐狸罢了。”
青玄女官一步步行下那白玉台阶,也不知是何缘故,她周身低压气场比起往日更加冰冷不近人情,一双直望过来的眼睛幽深淡漠,有如寒潭,看得人心里直发寒意,总觉得有什么在隐而不发。
“素日里也就罢了,山中规矩繁杂仅针对修行之人,虽说这山中并无禁制限制尚未开蒙的小兽,可眼下这般是何时候?岂容大意?”
察觉到了青玄女官的情绪明显有着几分不对劲,虽说多少有是受着大乱潮音的影响,山中昆仑子民多是小心沉寂休养,可再不济,青玄不至于当着外人的面,情绪波澜起伏得如此明显。
轻水女官神情凝然,上前了两步,眸子深敛,压低了声音:“娘娘怎么了?”
青玄神情沉重地摇了摇首,道:“虽说娘娘在人前素来自若,滴水不漏,可我却知晓,娘娘的情况不容乐观……”
“宫院中的满院蜀葵皆在一夜之间开败了。”
轻水眼瞳顿时缩如针孔,她呼吸紧了一瞬,随即深吸一口气,神情之间的忧色难退,道:“既是如此,娘娘当是尽快闭关入定调养才是,怎可还继续耗费心神,来引见外人。”
青玄看了百里安一眼,说话声量并未加以掩饰,颔首道:“昆仑山面临枯竭困境已非一朝一夕,娘娘执掌净墟足足已有百万余载,自寒羽池遗失,她曾何时闭过关?莫说入定,这些年来,你可见娘娘打过一次瞌睡?”
轻水怔忡片刻,随即反应过来青玄话中含义,她握着银链的手掌紧了几分,垂下了眼眸,“既是如此,那便先带他去见娘娘吧?”
青玄见她如此平静模样,旁人或许看不出她是何想法,她却是摇了摇首,道破她那点子心意:“你不该对魔心软。”
轻水不语,面上也不见被点破心思的僵硬与尴尬。
青玄长身玉立,在前方引路。
轻水居中,手执长长两条细长的银链。
百里安不近不远地跟随其后。
蜀辞从他怀中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蓝色的竖瞳冷意森森,尖尖的狐狸嘴巴微微开合,对百里安传音说道:“看来今日那个女人召见于你,莫约真是要走到穷途末路之境了。”
百里安将她脑袋揉了揉,道:“怎么,你又有想法了?”
虽说百里安此行昆仑净墟的任务是寻回将臣的心脏,可这不代表着他欲取昆仑神主的性命。
那毕竟是弑神之举。
虽说沧南衣死了,他盗取将臣心脏之事更易成事,可百里安此番来这西悬峰,将蜀辞带在身边,可不是为了趁机而入,杀她而来。
虽说蜀辞是魔族首河,不死不灭。
可是弑杀尊仙的因果罪名,纵然是不死不灭之身,也难以承担这份恶果。
而且沧南衣到底对他有着点拨之情。
恩将仇报这种事,百里安可从未想过。
蜀辞抬眸瞥了他一眼,道:“没听见那个死鱼眼女官说吗?如今那个女人可陷入了大麻烦之中,这万年难得见她虚弱一回,还不得趁她病,要她命啊?”
“倒是给你抓着机会了。”
百里安用力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我知你不是什么莽撞性子,昆仑神主并非难得虚弱一回,而是这数十万年来日夜皆是耗损虚弱时期,可纵然如此,她于这片天地之间,依旧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尊仙之名并非说说而已。
更莫说……这尊仙不过是冠以她身的一道枷锁之名罢了,她与其他四位尊仙,到底还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所以莫做傻事给自己平添没必要的麻烦了。”
“可是现在,是她要找你的麻烦了。”
蜀辞自然知晓想要杀死沧南衣,哪怕是陷入虚弱疲态至极的沧南衣,杀死这样一个她的苦难程度,都不会比杀死不死不灭的她要容易。
她是喜欢权利不假,可是她对权利的趋逐还没到那种盲目丧心病狂的程度。
杀死沧南衣给魔族会带来怎样天大的好处,是用言语十天十夜都说不完的。
但她知晓,在昆仑山中动念头杀那个女人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可如今危险的不仅仅局限于此。
“那女人难杀归难杀,但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虚弱绝境状态也的确为真,你入山这般久了,她忽然传召于你,必是想要收回你体内的血羽河。
可你要知晓,魔界六河一旦认主,那便是融于骨血,与灵魂相契,若遭外力强行剥体抽离,对人体会造成怎样的伤害无从得知。”
蜀辞语气深沉:“因为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位河主敢去尝试剥离六河,纵然历代仙魔大战以来。
有魔河主落入仙族人手中的先例,在遭遇仙族人酷刑之下,试图抽离魔河的时候,他们宁可自爆元神,都不愿尝受魔河抽体之痛。”
“所以今日,那女人但凡对你体内魔河动半分念头,吾辈能够保证,你都无法再完完整整地走出这座西悬峰。”
她的语气沉重得不似危言耸听,甚至已然透出了三分的杀机。
百里安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道:“放心吧,昆仑神主若是有心取我体内血羽河,必然不会等到今天这个局势。
我入山中也已有了些时日,在大乱潮音前夕强取血羽河对她岂非更加有利?今日召见我,必有其他深意。”
话虽说如此,可百里安心中其实也拿不定主意,今日沧南衣在这种时候召见于他究竟是不是为了他体内的血羽河也说不准。
百里安入山之时,沧南衣不取他体内血羽河,无非是因为君皇乘荒将昆仑圣池输给魔族之后,为魅魔一族污染了圣源气机。
在未得到净化的血羽河,即便被她强行抽去,昆仑净墟怕是也会灵清之气不复,化为一片妖山之地。
如今……若真如青玄所言,昆仑神主陷入困境的话,难保不会行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行为来。
更何况,这血羽河在回廊天渊之中,经百里安入梦造化一场,忆回了前世记忆。
那一世的他毕竟已然登临圣人之境,虽今世境界不足,可万法神通造化道术,他皆有所保留,半枚司水神源又在他手,借以净水之力,炼以净化血羽河,现世虽看似极难,便是沧南衣也束手无策。
可是对他而言,却是心念之间的事罢了。
当初他在黄金海域之中,凝化出来的两枚寒羽,赠以了妖皇傲疆与鲛人古月,让他们二人在黄金海域之中护住心脉神智,便以非是血羽河的力量,而是纯正本源真正的寒羽池之力。
他身居小山居之中倒也罢了。
如今亲见沧南衣,纵然他有万千神通道术隐藏实力修为,可那寒羽池毕竟出自于昆仑净墟,以她那法眼通天的本事,保不齐见他的第一眼就看穿了他体内的寒羽池已然恢复的真相。
穿过殿门,在青玄女官的引路之下,外殿之中倒也不见外人,行过廊庑内亭,穿花过树,只听得一片松涛阵阵,水声渐重,在一处飞瀑泉石处,依山而建了一间内殿阁楼。
阁楼外细密水花飞溅如帘,雪雾霏微,空气中残余着清冷花香。
可足下却是满地残花,果真如青玄所言,这满院的花,竟是在一夜之间都开败了。
“娘娘在内阁中等你,她既只召见你一人,便不可带外物进去。”
青玄要求百里安交出他怀中那只小狐,以及安放了小白龙的小千界宝碧水生玉。
袖子下,抱着百里安手臂的蜀辞,两只爪子肉垫里的锋芒暗起。
他却是将她脑袋轻轻一摁,笑了一下,“在这等我回来。”
说完百里安便摘下拇指间的碧水生玉,连同怀里的小狐狸一起交给了轻水女官。
蜀辞目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倒也并未再多加坚持。
白玉雕刻而成的阁门无风自起,轻水青玄二人低首退了下去。
百里安跨门而入,隔着重重水帘,他再次见到了这位昆仑山的主人。
屋中案上焚着不知名的香炉,细嗅之下,是百里安不曾闻过的香。
此香不像香,反倒更像是某种药材精晒之下研磨成粉所燃的味道,自由一股独到的清苦之意。
不同于轻水青玄二女的官袍盛装正服打扮,今日的娘娘装扮格外简单日常,只着了一件浅灰色的宽松素袍禅衣,裙摆之下的白靴子不染纤尘,宽袍款款沾着一丝雪意,秀白的细腕松松垮垮缠挂着七八串色泽浅浅的青木色珠串,很是干净得体的扮相。
百里安进来的时候,她正站在窗台前,不知在观赏什么。
而然她身前窗户紧闭,窗台之上唯放着一株半枯的盆栽小树,那小树已然不见叶,唯剩下黑褐干枯的树枝瘦骨嶙峋地在那独自凄凉的开败着。
“你来了,自己找地坐吧?”
娘娘双手闲散地拢放在宽松的大袖中,隔着薄薄禅衣,也能看到那若有若无的珠串透出来的浅绿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