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蒙信任,只我家私事,不便道来。”李训稍稍欠了欠身,“沿途赶路,实无余力捎带旁人,要是陈家事急,不妨写就书信,等我到了京兆府,做个传信便是。”
他这一番话,拒绝得毫无回转余地。
陈老夫人忍不住面露失望之色。
只她也不答话,先打量李训,无意间瞥到一旁赵明枝,端详她相貌片刻,才慢慢道:“既如此,老身且去后头把那书信写了。”
又转身同孙女招呼道:“芷蕙,你同我来。”
那少女还瘫坐在地上,一时茫然抬头,欲要起身,还没站稳已是一个趔趄。
赵明枝距离对方只有半臂,见她跌倒,下意识就要把右手探出,但只伸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手中还持着利器,连忙把那刀换到左手,腾出空来将她扶住。
可一扶不稳,那少女滑了一下,慌忙扒着赵明枝两臂借力站定。
她原本双瞳无神,还是浑浑噩噩模样,被摔得一惊,倒是清醒几分。
而对面陈老夫人皱眉再次叫道:“芷蕙!”
语气严厉。
少女被这声音一喝,抬头见得祖母神色,连忙直起身子走了过去。
此刻那后门口处火势已然渐歇,陈老夫人便捉了孙女的手,自往后院而去。
祖孙二人既去,李训当即转头去看赵明枝。
他也无旁话,却是径直上前,与赵明枝相距几步站定,微微躬身,探手去取她左手短刀,口中道:“松手。”
赵明枝依言把手掌一松,那短刀顿时落入李训手中。
他把刀搭在一旁木桌上,站直身子,低头看她,犹豫了三四息,复才道:“此物甚重,你肩上伤势还未痊愈,难道忘了?”
赵明枝折腾这半日,早间肩臂还只隐隐作疼,在后院搬抬酒缸时已是强自使力,及至方才,未曾想又被人无意间一压,那痛早不能忽视,哪里会忘。
她既把短刀松开,听得李训说话,当即拿右手去虚虚挨了一下左肩,指尖甫一触到,便痛得险些倒吸一口凉气,只得勉强笑道:“我一时情急……”
李训见她动作同反应,上前半步,问道:“痛得这样厉害,是方才使了大力么?”
赵明枝下意识看向后院。
李训照着她目光看去,见得骡车上几缸酒水,顿时若有所悟,本来皱眉,又把语气放缓,道:“你且解衣,我……”
然而只说了这几個字,他忽然住了口,却是莫名迟疑起来,停顿一会才道:“等晚间到了歇脚之处,你再解衣仔细看看伤,但凡露有肿胀模样,便来叫我。”
又自怀中摸了个油布小包出来,将其打开,露出当中几粒药丸递与赵明枝,道:“若是疼得厉害,此刻先拿药揉擦开来,多少镇一镇。”
语毕,站起身来,左右环顾一圈后,干脆行到大门前,挽起袖子将那堆叠木桌一一撤下,自顾自干起活来。
这样行事,分明是在避嫌。
两人相识之初,为了给赵明枝治那左肩伤处,他毫不犹豫便伸手去解她衣袍,彼时那手又快又稳。
此刻人已相熟,交情更远非当日可比,一样是看伤处,他却立刻避让。
而不知为何,赵明枝伸手接了那油布小包,见李训主动走开后,竟是心中隐隐松了口气。
她从来行事不避人,也自大方得很,眼下身在江湖,万事从急,更是不拘小节。
只方才同李训把话说开后,再来受他好意,又如此亲近,反而当真心虚。
如若无意,自然清清白白。
偏偏两厢有意,相处时只能束起手脚。
只是这手脚一束,本来没什么的,彼此之间倒又生出些莫名氛围来。
她背过身去,先自解开衣襟看那左肩伤处,果然比起早间更肿三分。
自家身体自家知道,因在这潦草地方,又堆积许多杂事,赵明枝便不多话,只取了丸药,将那蜡壳一捏。
蜡丸里头盛着许多油膏状物,气味清凉,闻之令人醒脑,同先前那糖丸气味如出一脉,想来也是李家自制之物。
肩上虽疼,闭眼擦个药还是能忍的,赵明枝咬牙去揉那油脂膏药,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半日也没能把膏体滑开,只得慢慢用手心温度去捂。
正当此时,忽听后方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
她立时拿手去扯衣服,又反身回首,而一旁李训却是即刻转身,疾步上得前头,挡在她前方几步开外。
两人动作近乎同步,一人拦,一人躲,然则等再一抬头,却见后院门口处并无他人,只得一个少女。
正是方才被陈老夫人叫开的陈芷蕙。
不过片刻功夫,她便成了另一个模样,换了身剪裁得宜窄衫桔黄长裙,又有白花底的披褙,便是脸上也重新收拾过,涂脂抹粉,梳着双蟠髻,还特簪了步摇,走路时那红珊瑚和着金流苏一坠一坠的,十分精致。
先前形容狼狈,此刻焕然一新之后,便露出一张底子很不错的脸,虽有些木,但至少有六七分相貌。
她一手提壶,一手提着一个大食盒,本要进门,见得桌前两人动作,却是一愣,先看李训,再看赵明枝,脚下就有些进退不得模样。
停顿片刻,她才硬着头皮走了进来,道:“祖母叫我来给恩公送茶。”
口中说着,陈芷蕙却也不怎么靠近,只寻了张不远不近桌子,从那食盒中取出空盏,又胡乱冲了杯温茶。
她动作很是生疏,显然从前不好此道,等倒好茶,捧盏上前两步,本已走到李训面前,却不敢去看他,踌躇片刻,竟从他身前绕开一个半弧,先到得赵明枝一边,把那茶盏放在她身侧桌面,小声问道:“不知姑娘姓名?”
本就是个少女,又方才遭了如此大祸,赵明枝对她自然多做几分怜悯,便把声音放柔,回道:“我是国姓,姓赵。”
陈芷蕙颇有些胆怯模样,偷瞄一眼后头李训,才又道:“多谢赵姑娘方才搭救,祖母叫我来给二位送茶……送些吃食……”
又对李训道:“也多谢这位恩公。”
说完,一指不远处桌面上那食盒,道:“当中有些点心果子,请二位自便。”
说完,福了一福,竟是就这般匆匆走了。
她来得莫名,走得也奇怪,但连着方才陈老夫人言行,谁人都能看出来,这一回本来是想要使美人计。
美人计本就是明计,只看人上不上钩而已。
以陈芷蕙相貌,使出来倒也正常,可看她这样行径,好似倒跟她那祖母又不是一条心。
赵明枝只觉奇怪,而李训却全做不见,等人走了,便把桌上那陈芷蕙才送来的茶水盖子打开,隔窗一泼,随手放回那空茶盏,又探出手去,从站在外头那马匹背上取了随身水囊下来,将其放到赵明枝面前,道:“外人给的东西,莫要随意去碰,你若渴了,先喝自家的便是。”
又道:“这水囊早间新换的,我未曾用过。”
赵明枝应了一声,把那水囊抱在怀里,却是问道:“二哥,我们就在此处等人来接么?”
又道:“方才那贼头说前头没有拦路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多半是假罢?”
李训点一下头,特地解释道:“只算我方才点出来的那些个陈家护卫,少说都有三四十个,全是青壮,看那手脚,也是多少学过一点拳脚功夫的,结果被乱刀砍成那样。”.
“即便是半路埋伏,只这客栈里二十来个,怎可能将那三四十个一网打尽?我们自后头来的,路上不曾得见,多半是到前头去了。”
赵明枝心中微凛,道:“那他方才叫我们先行出发……”
李训道:“当是知道前头有人守着,想先我们打发走,看自己能不能捡一条命吧。”
又道:“遇得那些心软的,给说动了,或许当真把他带上,准备到前头去报官,届时正好又撞上埋伏——如此行事,贼匪惯用,对付起来也无旁的诀窍,只要心够狠,手够冷便是。”
赵明枝只觉心惊,道:“如若换做是我,虽未必会把他带上,倒真可能先将人禁在此处,自带人去下一地报官。”
再道:“还是脑子转得不够快,总以为自己避过了,却未料到前头还有陷阱。”
李训却是注视她道:“世间陷阱那样多,怎可能全数能避得过去?当真能都做了闪避,其人整日便不用做旁的了,如此是为旁门,须不是正道。”
又温声道:“从来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你这般,只要手下有人能用,便不必害怕,况且,你若是样样都懂了,还要我……还要我们这些开镖局的,来作甚?”
赵明枝总觉得“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句,怎么都不适合用在此处,又觉得他那一番话,道理虽通,也不太适合眼下场景,然则听得后头那一句,实不好再做接话,只得应了,老实去喝那水囊中水。
而李训又道:“你那肩臂……且再忍一忍痛,也不必坐等太久,前头已是快有人来了,届时还是要叫大夫来仔细诊一诊,免得留下病根。”
两人在此处坐着说话,却不晓得那陈芷蕙匆匆退得出去,却在门边站了片刻,等听到李训所谓“心够狠,手够冷”言论,也不敢再站,急忙进得后院,上了那辆大马车。
她打开门,踩了几回脚踏都打了滑,最后一回扶着车框才能上去。
还未站定,就见对面人脸色难看,一时瑟缩,叫道:“祖母……”
陈老夫人把手高高扬起,气得一巴掌几乎都要扇下来,却是半途停住,深深吸一口气,问道:“我叫你去给那恩公倒茶送饮,你送到哪一处了?!”
陈芷蕙麻着头皮道:“祖母,我真送了,茶也送了,果子茶点也送了……”
“你送到谁人手里了?当我是个瞎子么?”
陈老夫人把袖子一扫,面前桌上本来摆了不少胭脂水粉,被她一卷下地,从车厢里滚得出去,发出咣啷啷声响。
她一面说,一面把车厢后头的车窗打开,将孙女一把扯得过去,食指直直戳着前面,道:“你当我是瞎的么?!”
陈芷蕙定睛一看,才发现这车窗正对前头酒肆后窗,而那后窗因先前李训动作,早已两边大敞,从此处望去,虽不至于对屋中情景一览无余,却正好能看到半个赵明枝。
她当即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束手低头,然则眼泪已是落了下来,哭道:“孙女自是不对,可祖母此行,难道便对了?我怎么也是大家闺秀,礼教出身,从前也学过女子教养,怎好叫莪这样打扮,又那样心思,去给个头一回见面的外男送茶送水?”
又道:“我也晓得祖母意思,不过是看眼下这样境地,只剩我们祖孙二人,无依无靠的,又怕半途再遇盗匪,想要寻个托付,可总更不能随便一人,便把我做个货物似的送来送去罢?”
听得孙女如此反应,陈老夫人终是长长叹一口气,因无处去寻帕子,只好拿袖子给孙女擦了擦脸,才道:“我是为的哪一个?我一个老的,还有几年好活?不过为了你们这些子、这些孙着想——今次遇得这样大事,你年纪轻轻,见识又少,一时自然想不到那许多,我却不能不多看一步。”
“一路同行,一家子都没了,只你我两个活着,一旦到得京兆府,叫那两房怎么想?”
“尤其你五妹妹走了,你那堂弟也……你却毫发无伤,即便你叔叔不计较,你那婶婶又会怎么看?她只一双儿女……”
“眼下早不是从前,我在京城时自是能说了算,眼下远赴京兆府,又是投奔儿子,手中本来捏的产业都变了废纸,便是想要当押,都无人愿收,手中无银无米,说话都不响亮,你爹又……将来你那婚事,嫁妆,难道不是都要靠你叔叔婶婶?”
陈芷蕙已然听得进去,眼泪也收了,想到将来,只觉前方一片渺茫,却是喃喃道:“可我看那恩公,同那赵姑娘,分明是一对……我如何能插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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