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这里因为得知唐王已经攻克邺城,激动的心情都变得冷却下来,然而晋阳方面在得知西山防线告破之后,所受到的震惊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得知邺城失守的消息时。
毕竟对于一众晋阳勋贵们而言,邺城乃至于河北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钱粮供给上面,而晋阳的安危才是直接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西山防线的告破意味着晋阳周边的防御已经出现了漏洞、不再安全,随时都会有魏军师旅杀至晋阳城下,一如当年晋阳遭受袭击那般。
所以当这一消息传到晋阳城后,自齐主高演以下晋阳一干军民心情无不变得忐忑紧张,晋阳宫内更是第一时间便下达军令,抽调晋阳城外的驻军速速前往西山范围之内加强防御。
西山是晋阳西侧一系列山岭的笼称,存在着许多的谷岭沟壑,如果每一条沟谷通道都需要严密防守起来,满坑满谷的驻满军众,哪怕当下晋阳这些人马全都填进去也不够,因此也只能挑选几条比较严峻的山路通道驻守下来,并不能完全断绝魏军由西山潜入进来的可能。
而且由于这些山岭的阻隔,加上并没有横亘于山野之间的长城作为快速调兵的通道,故而这些驻扎在山道中的人马也做不到灵活的沟通进退与彼此策应,各自在山野中都是相对孤立的存在。
魏军如今所在的三堆戍虽然距离晋阳还有不短的距离,而且大部分都是崎岖难行的山道,但是由于撕开了西山长城这一防线,便逼得晋阳方面不得不增派两三万名军士防备于西山一线。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晋阳方面也是议论纷纷,诸如长乐王尉粲之流,为了彰显出自己的明智,更是直接指责斛律光有勇无谋:“日前咸阳王还想分引师旅南去袭击魏军,当真也是思虑欠妥!
那李伯山谋略精妙、用兵如神,如若当时咸阳王果真引军南去,也不过是中了魏军调虎离山之计罢了。幸在我先有洞察,力阻此计,如今才有充足兵力守卫晋阳。之前至尊偏袒,还逼我向咸阳王道歉,如今想必应知谁才是真正忠君体国之人!”
类似的论调传到了斛律光的耳中,更是气得他愤懑不已。这样的局面分明就是魏军更加积极、更加进取也更加灵活才达成的一个战果,如若己方能够同样积极进取的话,何至于沦落到如今处处受制于人?
尉粲不谙军机,大放厥词,偏偏如今晋阳又有一批同样惊恐无知的愚蠢之人也相信这一说辞,对着那些统率军队的大将连连抱怨,认为都是因为他们无能,才使得局面演变成当下这种危困的样子。
斛律光倒也不是要为自己开解,局面恶化成这个样子,他们这些大将固然是难辞其咎,但是深究原因,从开战伊始,他们又何曾掌握到过真正的对战争的决策和主导权?
他从肆州撤回晋阳之后,虽然名义上成为了晋阳军众的最高统帅,可是许多军令都是从晋阳宫中直接下达,而他作为大军主将也仅仅只是待在晋阳听命而行罢了。
即便有几次外出巡视,也并没有获得调度人马的权力。之前提出主动出击,结果却被一句“国难当头而意图游弋于外”直接被束缚在了晋阳难以动弹,开战至今诸方告急,可是他甚至都没有抵达真正的前线去看上一眼敌军,又何谈迎战却敌?
饶是斛律光政治上的敏感度不算太高,可是随着局势的发展,他也渐渐品味出来了一些问题,其中最严重的一点,就是当今至尊对于军队的把控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
因为自己积极主动的支持至尊发动政变,在政变成功之后,斛律光也是获得了极大的回报,在国中势位与日俱增,甚至一度都超过平原王段韶。皇帝高演对他也是信任有加,频频加以重任,彼此更是结成了儿女亲家。
但是在这一系列的尊崇待遇之下,斛律光却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如鱼得水的从容,反而处处都深受掣肘,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扯线的木偶,是皇帝用以掌控军队的工具。
自从大军集结晋阳以来,他所下达的所有命令,几乎都是来自于晋阳宫的授意,而他所提出的一些主张,皇帝固然也会虚心倾听,但大多数时候也只会是止于倾听,后续则不了了之。
有时候斛律光自己都在暗自怀疑,可能就是因为皇帝本身并没有显赫的武功以震慑国中将士,所以才需要在勋贵中挑选一个代言人和传声筒,而自己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假使当今皇帝在国中拥有文襄、文宣那样的威望,或许也不需要将自己摆在如此煊赫的位置上。
高演倒是不清楚斛律光内心的这一番思绪,在调遣将士布置西山防务之后,他便又特意将斛律光招至晋阳宫中加以安慰道:“没想到魏军攻势竟然如此猛烈,还妄想可以重复当年李伯山袭击晋阳的旧事。
城中军民惊恐,难免会有一些抱怨之声,也只是一些狭隘无知的夏虫之声,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国之大事应当倚重谁人,我心自知,也不会受此闲言蛊惑。”
饶是心中多存幽怨,听到皇帝如此贴心的安抚,斛律光也是不由得心生感动,连忙垂首表示自己不会受那些谤议之声的影响。
见斛律光态度如此,高演也颇感满意,旋即便又叹息说道:“西山长城遭贼所破,使我西境动荡不安,希望之前增派驻军、亡羊补牢能够有所收效。昨夜我又认真审阅核定了一番诸军军资供给额数,皆录于此,请王周全谨慎的监督拨给!”
说话间,他便抬手示意一名宦者将案上文卷转交给斛律光。
斛律光也注意到皇帝两眼中血丝密布、神情疲惫,连忙起身两手接过文卷,展开之后便看到上面一条条的罗列着进驻西山的各支军队所需要的军资补给数量,全都清晰明确,他便又点头应是。
高演突然张嘴深深的打了一个哈欠,旋即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昨夜为了审定此事,一直忙到夜中,今日便有些倦怠,让王见笑了。诸军分驻山野,后勤给养尤需重视,切不可使将士陷于饥馁,寒凉了这些卫国之士的热血。”
斛律光听到这话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卷,忍不住便想劝告皇帝将这些琐细军务交给省中官员处理即可,实在没有必要劳神费力的诸事亲为,但是话到嘴边却转为了:“陛下如此勤勉用功、励精图治,当真国人之福!臣等受此感染,期能克敌制胜!”
高演听到这话后,先是微微一笑,旋即便又叹息说道:“世间俗流多以成败褒贬人事,享国以来,我未尝没有一日不殚精竭虑,但因贼势凶顽,仍然不免常常屈于下风。唯王等亲近几人知我辛苦,盼望此番能够如王所言克敌制胜,来日可以共品甘甜!”
愿景总是美好的,但事情却未必能够尽如人意。杨忠一行在攻破西山长城之后,固然是给晋阳方面的齐军造成了巨大的震撼与惊吓,而对己方则带来了极大的鼓舞,尤其是在得知唐王所部竟然已经攻克邺城、席卷河北之后,此间魏军将士们心情更是振奋不已。
不过杨忠也并没有再继续向前推进,而是驻扎在三堆戍休整一番,同时命人传信给吕梁山南面的韩果,请其率领所部人马与一众离石胡众北来会师。
他也并没有再返回平城与宇文贵他们会师,只是将此间的战果与所获知的消息传递过去,相信宇文贵是能做出最为恰当的配合。
平城这里,在杨忠率先引部南去的时候,突厥乌尊可汗仍然率领其军众徘徊在武川白道附近、不肯痛快南来会师。
乌尊可汗眼下也是非常矛盾,一方面他是希望西魏北齐一直保持这种东西对峙的态势,使其可以作为中立方左右逢源,一方面南面小可汗摄图的北上又给他造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而且他当年还是被西魏推举上位,如果彻底与西魏决裂的话,也不符合他的本身利益。
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之下,他的行为就表现为犹豫不决、进退失据,明明已经率军赶来,却又不肯痛快南来与魏军会师。
他的内心里隐隐是希望北齐方面能够雄起一波,先一步击退来犯的西魏大军,这样一来他既不用承受什么道义上的指责,而且还能借势对西魏方面进行一番敲诈,平衡一下彼此之间的互动关系。
可是随着南面消息进一步传来,乌尊可汗便越发不能淡定了。当得知魏军杨忠所部已经先一步攻克西山长城,他便忍不住皱眉道:“齐国久受魏国攻打,怎么还会如此不谨慎?精心布置的防线一攻即破,旁人纵然想要救之,观此也会大感失望啊!”
齐国的长城防线他是感受过,旧年趁火打劫来寇北齐,结果却受到长城阻拦,最终还是齐主高演主动低头求和,才使得上次来犯没有无功而返。
此时听到长城防线竟然被魏军如此轻易的攻破,他心中诧异之余,对于齐国的表现也是大为不满,当年阻拦突厥的时候那么勇猛,怎么面对魏军的来犯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嘴上这么抱怨着,他又下令让部伍加快行军,争取早日赶到平城去。之前行进缓慢,除了骑墙心理作祟之外,他也担心魏军可能会威逼突厥将士作为炮灰先行进攻长城,可是现在长城都已经被攻破了,自然没有这样的担忧,早一步闯进长城去,还能趁机掳掠一番大发横财。
至于和北齐之间的盟约,眼下对他而言已经不成限制,北齐自己都这么不给力,自己又何必替他们操心!捞到手里的收获才是实实在在的,至于双方之间的感情都可以再重新培养。
由于杨忠在攻克社平戍之后,便已经先一步安排使者前往平城报信,所以与后续所获知的消息的传递便有了一个时间差。
就在突厥大军自白道加快行军的第二天,南面的消息进一步传来时,乌尊可汗听完之后脸上顿时冷汗直涌:“唐王竟然这么凶狠,这么短时间便连齐国都城都已经攻克?”
旁边自然有人上前向他解释邺都与晋阳的区别,但了解到这些后,也并不能让乌尊可汗的心情有所舒缓,想了想之后便再着令队伍全速前进,而自己则率领一队亲兵精锐先行出发,一路上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的用最快速度赶到平城来,向自己的弟弟步离可汗询问最新情况。
由于乌尊可汗的不配合,这段时间来步离可汗也是倍受魏军冷眼,对于南面最新的战况了解不多,能告诉乌尊可汗的也只是魏军已经在难免战场上取得了极大的突破。
乌尊可汗抵达平城后,便立即派遣使徒前往求见宇文贵。宇文贵此时也正在安排部伍次第向南进军,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见乌尊可汗,一直等到使者数返,这才答应让乌尊可汗到大帐中来见。
“见过宇文柱国。之前得到唐王传信之后,我便号令诸部速速集结出征,但草原诸部不同汉地州郡,行事多有拖延……”
见到宇文贵之后,乌尊可汗姿态放的很低,脸上堆着谦和笑容,张嘴便要为自己的行动拖沓寻找借口。
宇文贵也懒得与其就此争辩什么,听完乌尊可汗的狡辩之后,对此也未作评价,只是又说道:“乌尊可汗想必已知我国主上业已抚定河北,将向晋阳而来。然而我诸军师旅仍然徘徊长城之外、军期大遭贻误,当下正要速速南去以求能够将功补过,对于贵部军机如何实在无暇过问。可汗如若仍肯继续一同出兵,便请着令部伍加速前进,我是实在不便再滞留于此等候后师了。”
“当然要、当然要一同出兵啊!我国与魏国多年盟好,我与唐王更是亲逾兄弟,如此大事岂能不作同行!”
乌尊可汗理亏在先,闻言后又连忙拍着胸口表态说道,此时的他再也没有要左右逢源搞平衡的想法,心中只是担心唐王在解决了北齐之后便会将矛头指向他,趁着还有挽救的余地,便想努力表现一番。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想要趁着魏军今次攻灭北齐之际也能插手其中分享一番利益。
不需要宇文贵再作敦促,乌尊可汗已经命令其人马快速南来,并且还赠送给魏军一大批牛羊牲畜,以表达突厥这段时间行军缓慢的歉意。
魏军北路五万人马加上三万城傍,但是在从阴山河套一路南来的路上又陆续有周边境内胡部加入进来,实际的人马数量要更多。至于突厥方面,虽然之前乌尊可汗诸多推脱,还要将阴山城傍也算作突厥的部伍,但实际上这一次南来总共也有十万余众。
两路人马累加起来,便是将近二十万大军,当其汹涌南来时,自如波涛洪流、满坑满谷,固然当中相当一部分组织度都比较低下,较之乌合之众强不了多少,可是规模如此庞大的大军南来,那声势之浩大也是直接拉满。
当这样一支直接覆盖山岭的大军出现在北山长城外的时候,长城上守军看到那漫山遍野的敌人如蝗虫过境一般,一时间也是不免头皮发麻,更有胆小者已经是忍不住两股战战、脸色苍白。
北山长城一线固然是经营多年,也还保持着数量不少的驻军,可是与来犯的敌军相比却是远远不及。宇文贵直接下令兵分几路,沿北山长城几十里之间一起发起进攻。
魏军在前冲杀,后路突厥军众们也都纷纷涌上,尽管齐军还可凭着长城内线调度人马,可是这么长的战线一起遭受攻击,实在难以据险扼要的加以防守,长城防线上陆续的出现一些突破点,而后缺口便逐步的被扩大、由点成线,直至战线上全面的崩溃,就连在长城上督战的北齐河东王潘子晃,都因为来不及撤退而战死于乱军之中。
乌尊可汗原本还没有什么西山长城和北山长城的概念,当见到长城防线仍然完好的时候不免便心生疑窦,可是当看到近二十万大军一拥而上,只用了不长的时间便将这长城防线给攻破,心中不免也大受启发,看来自己旧年之所以受阻于长城之外,还是因为带领的大军不够多啊!
这一次顺利的突破北山长城,给他心中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脑海里已经忍不住在幻想未来突厥有没有可能独力突破这一防线、进入长城内大肆寇掠一番?
抛开乌尊可汗心中更加长远的谋算不说,那些突厥部族在突破了北山长城进入到肆州境内之后,心情自是兴奋不已,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在境内大肆掳掠起来。
宇文贵这会儿急于南去会师,自然无暇顾及这些,大军冲过陉岭之后,当即便又集结起来,继续向南面的肆州城杀去。
肆州守军大部分都集结于北山长城一线,如今北山长城都全线崩溃、肆州刺史潘子晃也战死前线,其境内自然便也乏甚阻抗之力,宇文贵师旅很快便顺利的进据肆州城。
此时北山长城上战败的溃卒们也一路逃亡来到了晋阳,告知北山长城全线崩溃、西魏与突厥几十万联军汹涌南来的情况。
齐主高演在得知此事后,已是震惊的手足冰凉,忙不迭召集群臣入宫商讨对策。而此时北面大军汹涌杀来的消息也已经在晋阳勋贵们当中传扬开来,有的人早已经等候在晋阳宫外,有的人则惊慌失措、托病不出。
“敌军南来数众,突厥毁约同行,而今距离晋阳已经不远,卿等有何计策,宜速进献!”
之前虽然也是情况危急,但是由于还没有什么切肤之痛,让齐主高演感觉事情还有不少转圜的空间余地,却没想到一旦发生变故,局势便陡然急转直下,恶化的这样迅猛,而他又向来比较专注细节,对大局的把握欠缺什么开创性的见解,此时也是有些惊慌失措。
“敌军兵势雄大且来势汹汹,一旦骤入晋阳,必使军民惊恐。臣请先引一部师旅前往阳曲稍作阻遏,晋阳周边迅速坚壁清野,人物悉数入城,勿为敌所趁、大肆掳掠。有此一番准备之后,再作守据亦可不失条理。”
斛律光率先站出来,主动请战拒敌。
此时再也没有尉粲之流跳出来说什么斛律光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借机游弋于外,尉粲也根本就没有参加这场紧急召开的会议,高演闻言后则连忙点头表示同意,但旋即便又开口问道:“依王所见,率引多少人马前往阳曲可以阻遏敌进之势?”
“万众足矣,臣今北去亦非与敌决战,示其有备,稍作阻击即可。”
如今敌军都已经将要兵临城下,斛律光也不会狂妄到以为自己出城交战便能大破敌军,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稍稍阻止敌军前进的步伐,让晋阳这里准备的更充分一些,因此他便回答道。
高演听到这话后又是连连点头,望着斛律光一脸真挚的说道:“咸阳王忠勇无双,素有力挽狂澜之能,朕亦亲赴北城,为王壮势!”
此时局势紧急,斛律光也顾不得再为皇帝这体贴话语而做出什么感动反应,临行之前,他在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当下情势已经危困至极,存亡或也在一念之内。无论是臣,亦或其余大将,皆有死国之志,陛下诚应推心置腹,广纳贤言,以匡社稷!今我内外师旅仍有二十余万,但使上下一心,情势亦必能有转机!”
情势到了这一步,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对皇帝稍作提议,希望其能更加的宽容博大,让忠勇将士能够尽情发挥。
高演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略有汗颜,当即便颔首正色说道:“王言警耳,我一定谨记于怀!”
待到斛律光率部北去之后,高演紧张的心情仍然未敢松懈,西魏与突厥联军势如破竹的向南而来,他也有些担心斛律光可能拦截不住,于是便又下令道:“速往井陉告平原王此间危情,问其是否能以别部驻守井陉,自归晋阳汇集诸军迎击北面敌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