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婴儿
五失踪
在邵桀时隔三年稍有延迟的印象里,立兴西街南路段本来是一条小负盛名的美食街。
早年间沾了立兴街棚建批发市场的光,南路的美食街正儿八经的风光喧嚣了十来年。然而随着老城区规划改造的推进,临近的立兴一小搬迁,两条街之隔的重点初中被划分到西城的学区里面,原本炒得火热的房价跌得七零八落,就连南路的临街商铺也大多搬到了拆棚改建得气势恢宏的立兴街批发商城里面,十多年没挪窝的老字号就剩下南路巷口的这一家羊蝎子火锅店。
邵桀两手揣着口袋,半张脸缩在没什么防寒保暖作用的潮牌棉服立领里,稍抬头搭了眼正站在店门口抻长了脖子坚定不移地盯着巷道方向的韩律,凑到跟前,抬脚蹬在这一根筋的屁股上:“看什么呢?”
“诶?……哟!怎么从马路这边儿溜达过来了,你说坐公交车过来,我以为你能抄巷子里的近道。”韩律无缘无故被闷了一脚,先炸了毛似的回头,瞧见来人,又乐不颠儿地拍了拍屁股,再把手上几不可见的尘土抹在邵桀身上。
邵桀缩着肩膀躲了一下,没躲开,被韩律勾肩搭背地带到一张已经架起羊蝎锅的桌旁,裹着外套先打了个寒颤,然后觑着油渍麻花的桌沿,迅速地脱下白色的棉服外套搁在身边的椅子上:“巷子里有栋楼外头有警察拦着,看热闹的人太多,我就绕了几步路。”
韩律歪着身子,鼓捣了半天嵌在桌面里的老式电磁炉,“我开车过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大阵仗呢,这会儿都来警察拦着了?”
邵桀晃了晃脑袋,一脸显而易见的不明所以。他也稍微侧身,看着韩律跟炉子开关咬牙切齿的较劲,抬手刚打算招呼在收银台后面按计算器的老板过来救电磁炉一命。
一直没见人影的老板娘正巧这会儿一溜小碎步地推门进来,先跺着脚在门口垫子上散了散凉气,然后跟柜台后面抬起头的老板示意,搓着手就挨了过来,把桌脚旁边接触不严的插头用劲儿按下去:“你说你没事儿就来吃饭,这么多空台就这个桌子的电磁炉不灵——还非得挑这儿坐着。”
老板娘说话间直起腰,十分熟悉地拍了下韩律的肩膀,然后扭头,似是留意地仔细看了邵桀一眼,猛地抚掌恍然:“……我想起来了,你是……小邵是吧?诶哟喂……可真是好几年没见着了。你们哥俩打初中那会儿就总来我们家吃饭。这一晃得几年没见了——”
店老板是个一屁股坐稳就不动如山的闷葫芦,老板娘为人却极其爽朗热情,几句似是而非的怀念感慨让邵桀有点儿触景生情,仿佛几年前张扬恣意的时光只在眨眼前。他无意识地放空走神,视线随着老板娘略作逡巡,隐约听见她跟老板抱怨了几句。
大概是刚出门打听了一下前面闹警察的事情。
“……好像是那楼里有个孕妇失踪了,之前张姐还碰见过呢,都快生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老板娘啧了啧舌,“可千万别出事儿。之前挨着红楼那巷子里死了个姑娘,那一查查了好几个月,连着咱们这片儿生意都没法开张——得有三年了吧,那阵儿可太吓人了,现在这附近装了那么多摄像头,我估么着人应该能找着……”
韩律也莫名被老板娘的寒暄招惹出几分怀旧的兴致。但二十郎当岁哪儿来那么多旧日往事可供追忆,他长腔短调地对着邵桀“忆往昔”,见跟前这位大爷一点儿感念的反应都没有,捏起筷子就要戳他鼻孔:“你要是纯粹找个人陪你吃饭,非跑这么远干嘛?我这有家室的优秀男性成天跟你在外面鬼混,杨糖果都怀疑我是不是跟你有什么猫腻。”
“找你吃饭是杨糖果的指示。”邵桀思绪回笼,一言难尽地怼了他一句,“要不是你感情经历过于丰富,杨糖果至于出去比个赛还找我帮她查岗吗?”
说起这茬儿韩律立马心虚:“空窗期短这个是我不对,但这在恋爱进程中的时候我肯定绝对忠诚,脚踏两只船的事儿我可没干过。”
“得了吧你。”邵桀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不打算就这富二代的个人问题继续扯皮,“你们俩有事儿别拽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正这时,适才钻了趟后厨的老板娘端了盘卤菜过来,“送的,太瘦了,多吃点儿。”
老板娘大约跟这两个半大小伙子的父母年纪相近,忍不住打量着阔别重逢的邵桀,端起点长辈的架子:“我记着三年前你还没这么高呢,这两年光长个儿了……在外地念书?”
邵桀怔了几秒,冷不丁地得来几句长辈姿态的关切,羞赧地用筷子末端挠了下脑袋,掂量着措辞:“休学了,工作早,最近刚从外地回来。”
老板娘稍微惊讶地低呼了一声,似乎不怎么在乎他有没有读书深造这回事儿,打趣地朝他眨了下眼睛:“年纪轻轻工作有为,有对象没,阿姨给你介绍女朋友?早结婚早好!”
邵桀被这突如其来的婚恋话题砸得有点儿措手不及,犹豫推拒的词儿还没想好,对面的韩律先乐不滋儿地搭上一句:“老板娘你够偏心的,我这来这么多回也没听你说给我介绍个女朋友。”
“你还用我介绍?”老板娘被他逗乐了,“上回带那个叫什么糖果还是什么的来,是不是碰见前女友了?还摔了我俩杯子。”
老板娘翻起小账,韩律立马叫屈——这混球多年来被诸位前任调教得善解人意幽默风趣,但凡是跟异性斗嘴,无论年纪大小,都能掐得一团和气。
邵桀对这渣男的人格魅力不予置评,举着啃骨头啃得油渍麻花的手,指挥韩律从隔壁桌抽几张纸巾过来——这话音落下的片刻间,正听见门外响起一声警笛。老板娘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觑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快步从门前掠过,登时眉头皱紧,担忧地嘀咕了一句:“可别又跟三年前似的,又闹出死了人的事儿。”
韩律对这话题有点儿打怵,耷拉着眼皮打算装作没听清。邵桀却捏搓着手里的纸团,沉默了片刻,问得有些犹豫:“三年前这儿死了人的事儿……我后来去外地就没见新闻报过,凶手抓到了吗?”
话音将将落地,塞了一大口拌菜的韩律登时就噎在那儿,兀自捶了几下胸口,端着见底的饮料杯,出乎意料地看了邵桀一眼。
“说是抓到了……诶哟那年真的是不顺当,一年到头死了不少人。”老板娘倒是没什么忌讳,邻里街坊也时不时地提起这茬儿,“听说啊,听说,凶手是咱这片儿的一个巡警——平常也见过,小伙子个儿不高,说话笑眯眯的,人可好了,谁成想竟然杀人啊……估计也是不敢报,后来那个派出所所长不都下去了,啥都没公开,那阵儿好像也不兴发到网上什么的,就派出所门口告示栏贴了个通报,隔一天就被人拿漆抹了。”
“不过那些个叽里咕噜的事儿,咱们小老百姓就是过日子,能开张做买卖就行……那边儿又说是有个要生的孕妇失踪了,街里街坊的,大伙儿也就叨念叨念大人孩子能平安回来。”
老板娘唉声叹气地摆了摆手,余光瞥见门口有客人隔着水汽向店里张望,提了提精神就站起身来,稍微知会一声就扭头招呼客人去了。
这顿饭后半程吃得还算愉快。邵桀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地执拗恰如其分地消失在其他客人进店吃饭的前一刻,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跟韩律分享了一下drg基地宿舍堪比酒店式公寓的诸多便利优点。
就是临近结账的时候差点儿打算耍赖跑单。
韩律几乎挂在邵桀身上,结结实实地把人按在柜台前结账付款,摇头晃脑地跟老板娘挥手道别的瞬间忽然来了兴致,撺掇着邵桀周末挪出点儿时间。
“我们学生会几个活跃分子组织的试胆大会,就学那个什么韩剧里面的桥段,说是晚上有鬼火……”韩律抓着邵桀单薄的肩膀晃了几下,“我们学校校花也去,给你介绍介绍?”
“想转行当媒婆别从我这下手。”邵桀一脸心如止水地把挂着他肩膀的胳膊扒拉下来,“我这次换回中路,得打排位。”
韩律倒也没觉得扫兴,趁着邵桀摆设用的四肢没反应过来,抬手在邵桀后脑勺儿敲了一记就撒丫子跑开,然后嚷嚷着让邵桀去路口等会儿,他把车开过来。
邵桀跟他发小正面对阵十战九败,咬了下后槽牙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双手一插兜,闲庭信步似的踱到路口,转身沉默地盯着拦起警戒线的方向看。
邵桀微微扬起下颏,眯着眼睛,无意识地眺着架在电线杆上的监控录像,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
直到一阵冷风左冲右撞地顶在他面前,韩律开着车停在他身后不远,摇下车窗对着他大喊:“哥们儿快,交警贴条了!”
韩律紧挥了挥胳膊,没等邵桀屁股坐稳扣上安全带,先起步慢悠悠地往前开,稍微缩着脖子张望着车窗外面,叽里咕噜地念:“好家伙这大吉普确实该贴,占地儿……我去警车也贴?怎么感觉自打你回来,撞见警察办案的频率直线上升——”
韩律碎嘴了半晌没听见邵桀应声,颇感好奇地转头瞟了他一眼。邵桀估么着压根儿没听见他说话,这会儿正端着手机,上身扭曲着向外,十分在意地打量着那台引擎盖上黏了一摊污渍落叶的大吉普,然后稍显窘迫地皱了下眉,低头点开了聊天页面。
韩律先是莫名其妙地晃了晃脑袋,随即猛然福至心灵,贱嗖嗖地斜着眼睛偷看——对话没看清,只瞄到了备注上端端正正的仨字儿:“江警官”。
韩媒婆登时诧异地看了邵桀一眼。
邵桀勉勉强强地不动如山:“……你那什么缺德的眼神儿?”
“没……没什么……你要有事儿我就给你放在路边。”韩律抿了下嘴唇,憋笑憋得眉毛都在打颤,被邵桀直勾勾地盯了片刻,咳了一嗓子,老实地握紧方向盘:“大哥坐稳,我送你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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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陌这边刚提溜着在立兴西街憋了一肚子气的肖乐天回到警队,那边跑了趟看守所的顾形也正好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顾大队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捋了一把奔来跑去折腾得没型的头发,先侧身在他这俩徒弟跟前晃了晃,随即眼尖地扭头,伸手揪住从楼上局长办公室疾步下来的缉|毒支队副支队长张一白,悄么声地把人捞到西侧的楼梯间,神秘兮兮地嘀咕了半天。
肖乐天还满心沉浸在立兴街派出所某位民警对他师姐出言不逊的忿忿当中,张望着门外愣神了片刻,拖着屁股底下的椅子滑行到他师姐旁边,屈起胳膊捅咕了一下正在噎面包的江陌,努嘴示意道:“什么情况?”
江陌狼吞虎咽了几口面包,把自己噎得够呛,喝水顺了半天才打了个嗝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肖乐天一眼:“原来四组的李齐铭,他家里人最近接连收到了威胁,你觉得什么情况?”
原沣西区分局的李齐铭因犯涉|黑贪||腐案被捕大概一周左右,李齐铭在国外念书的女儿就收到过数次死亡威胁,其后一直在寻求警方保护;李齐铭的父母也在近三天内收到了类似监视的威胁包裹。然而老头儿老太太还不确切清楚儿子涉黑被捕一事,一身正气地报警求助,却不料报警当天夜里,家中就发生了煤气泄漏事故,所幸发现及时,送往医院得到了妥善的救助——事一发生,估计是有人把这接二连三的状况带进了看守所,李齐铭像是要以死明志,在号子里自杀未遂,招惹得顾形跑过去看了一眼情况,一刻都没敢耽误。
肖乐天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涉||毒?”
江陌慎重地摇了摇头:“不至于经手,但估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人打过掩护。”
肖乐天入队以来还没怎么跟缉||毒的同事打过交道,登时震惊得嘴巴都快张得能吞拳头。顾形脚下没声地绕到肖乐天身后,抬手在他后脑勺儿上一敲:“噎狗毛了嘴张那么大?怀疑|吸||毒|的那失联孕妇找着没有?”
“人还没找到,但根据医院提供的停车记录,追着监控找到住处了。”肖乐天被顾形敲得生疼,搓了搓后脑勺儿,磨着后槽牙道:“我跟师姐也找了立兴街派出所的领导,打算过一遍她的动线。但是他们总跟我师姐较劲啊,磨叽半天,我俩就回来等着了——拖那么长时间,还白贴了个违停的条。”
顾形一听这地界就皱起眉头,他看了看垂着眉眼的江陌,有点儿头疼:“立兴街?你俩还跑老红楼那边儿去了?那孕妇什么情况?”
根据前两日法医给出的尸检结果及情形推断,刑侦这两天一直在留意孕妇失踪的案件。但碍于弃婴及疑似生命堪危的产妇具体情况不能公开,市区及下属城郊临县报过孕妇失踪失联的情况需要逐个核对确认,走访调查起来着实有些拖沓麻烦。
“今天报案联系的是一家私立医院,孕妇失联至今,理论上的情况跟之前推测可能有问题的足月剖宫产的孕妇情况基本相符,而且情况比较特殊,这位失联的孕妇……其实是帮人|代||孕。”
江陌稍微压抑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两秒才缓声继续道:“她是七个多月时被查出胎儿发育迟缓,医院方面估计也是有人打过招呼,检查得比较仔细,发现她因为在受孕前后接受过注射,有明显的胎儿畸形和胎盘早剥的风险。孕妇在得知胎儿情况后预约了引产,但到了预约时间一直没来,医院那边不太想惹麻烦,所以始终没报警,只是一直在尝试联系。只不过孕妇留下的信息都是假的,住处都是根据车辆车牌追踪到的,没有直系亲属报警,所以直到今天,派出所那边才做了失踪立案。”
顾形这会儿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无言以对地哭笑不得:“……这跟弃婴案估计不一定相关——保险起见还是跟一下这个失踪的案子,老红楼那几个我联系,你甭置气。”顾形捡了江陌桌上摆得皱巴巴的橘子,抠了一半儿给江陌,又掰了四分之一分给肖乐天这便宜徒弟,“景区那边监控过得怎么样?”
江陌好不容易舒展了片刻的眉头又皱巴巴地拧起,提起这事儿就一肚子火气。
“西坡附近查了个遍,就因为山底下那破洞。后来他们村委会有人举报说是村里一大哥想偷铁,但看见有人被抓,后来又来了那么多警察,怕事儿大,就一直不敢吱声承认……我正拉着云山派出所的哥儿几个过其他出入口和周边的监控呢,有可疑的地方我随时汇报。”
这种有劲儿没处使的疲惫感远比有的放矢地点灯熬油更磨人。顾形扒拉了一把江陌脑袋顶上的鸡窝,又瞧见肖乐天一脸迷糊地摇头晃脑,轻笑了一声又在他脑壳上使劲儿一敲:“有话说有屁放,琢磨什么呢?”
肖乐天吃痛抱头,然后迅速地适应了自己不怎么受宠的师门地位,犹豫道:“师父,孕妇这个,要不要查一查跟|涉||毒|有关的线索啊,万一有关……会不会是这孕妇知道什么线索,然后被暗中处理掉……”
“这风口浪尖的活儿还轮不到你操心。”顾形未置肯否地扬了下眉梢,回身觑见耿秩敲了下门框就抱着会议记录本候在门口,转过头来加快点儿语速:“待会儿带着小罗去这个失踪孕妇家里看看,提取样本确认一下,这位可能|涉|毒|的孕妇跟那些遗弃婴儿有没有关系——等结果的这段时间,跟你师姐一边筛监控查可疑人员,一边继续追失踪孕妇的动线。”
顾形话音落下就一阵风掠到门口,捞起耿秩的肩膀刚要往楼梯走,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捏咕着手里的橘子皮,抬手投进了江陌脚边的纸篓,隔得老远虚点着江陌的头。
“你车上面一大片脏得跟地图似的,就不能去洗个车?开出去警队的形象往哪儿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