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开始变小,音符将要走到乐章的终点,小提琴家的手臂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还未请教您的名字?”
“姓名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旅途中所亲历的当下体验,以及体验过后附赠给将来的记忆,您大可仅记得小提琴先生。”
“我懂了,谢谢您。”
“呀,雨好像停了。”
“是啊。”
“那么,我们有缘再见。”小提琴家将高礼帽中的硬币取出,抛至空中,硬币在雨霁初阳下闪出瞬间的反射光。“哈哈哈,运气真好,猜对喽!”他转身背起琴盒漫步在未干的路面,湿润的倒影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这位曾在雨中演奏的小提琴家,他的下一站会在哪儿呢?
东谷泽晨转身走向咖啡厅,推开玻璃门并带着凉风灌入。他身上覆盖水滴,活像只落汤鸡。
“哈哈哈,本来是来避雨的,结果没想到……”
“你呀……”泽羽把另一杯冰咖啡递给他。“再坐会儿吗?”
“不如回去吧?”咖啡吸入口中,将原本被雨淋冷的脑子冻得更冷,却也令人抵达新一层的痛快。
路灯逐渐亮起,东谷泽晨原本打算回去找商队汇合,泽羽却希望各走各的,最终在二人的商讨声中,以泽羽的意志作为最后决定。于是,两人重新辗转于附近,希望找寻家旅馆过夜,好在毕音城不缺为旅人供应这种临时住所。
“师父……傍晚那时的事情,您不觉得奇怪吗?”安顿好行李,东谷泽晨瘫坐在沙发上。
“唔,如果是泽晨乐意的事,那就顺其自然吧。”
“这样啊。还有!当时丢下您一个人在店里……抱歉。那个……”
“我知道,原谅你了,要是再道歉我就要生气啦。”
“抱……咳咳。对了师父,今早我们聊的那个鳞蛟一族……”
窗外车马喧嚣,钟楼上的铜针不知何时逼近午夜时刻,外头似乎比黄昏那会儿还要热闹。
“我先去洗个澡。哎呀,肚子又有点饿了,泽晨可以出门带点夜宵回来吗?”泽羽期待地问。
“当然没问题了,看我速去速回!”
东谷泽晨握着泽羽给的钱袋下楼了,经过一天的折腾,自己的肚子确实也该填点东西了。
路过一家金碧辉煌的赌场,里面果然人声鼎沸。它身上似乎蕴藏着某种魔法——对赌徒释放无以抗拒的吸引力,对门外人则释放好奇感的同时亦有忧惧。东谷泽晨伸手摸了把腰间的钱袋,确认其存在。
该上哪儿买吃的呢?
路以一种不被人注意的方式往前延伸,却逐渐察觉出某种偏僻的走向,人不知不觉被拐角与小巷带到冷落的地方。附近的街道显得冷清,灯光比月光惨白,周围顿时阴风阵阵,不安与孤单感油然而生。
“这是哪儿啊?还是毕音城吗?怎么和刚才那地方天差地别?”
“哎呀,这不是小哥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声音,让人安心的声音,东谷泽晨回头,发现居然是奥图拉苏。
“奥图拉苏先生!”东谷泽晨连忙抱住了他。
“哈哈,也就几个小时不见而已,倒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我是出来找吃的,倒是您,怎么也来这种地方?”
“我啊?安顿好弟兄们,无事便出来走走。这地方哪有什么吃的?你得回去找。”
“话说这里为什么跟先前那些地方差别那么大?这么冷清?”
“这里又不是商业街,没什么商业活动的话,自然人就少了。”随后,奥图拉苏话锋一转,“嘻嘻,对了小哥,你知道前面那座建筑是干什么的吗?喏,就是那个四四方方的黑压压一片的地方。”
“额……看着像是体育馆。毕竟没人会挑在凌晨出来运动,黑压压的也很正常。”
“很接近了,那是舞蹈馆,关于它的传说呀,在当地也是很有名的哦。”
“哦?请您不妨说说。”
于是,奥图拉苏开始介绍起那座舞蹈馆的故事,只是他的话语里藏着某种恶作剧般的窃喜:
“以前,毕音城还很流行跳芭蕾,无论是在剧院,还是普通人家的庭院,都能看见它的身影。那时候,开设芭蕾舞培训班很吃香。有个叫作苏丽妲的女孩很喜欢跳舞,但她家境贫寒,只好瞒着家人报了个班。
“苏丽妲是每天第一个到培训班报道的人。而在课余,她就去附近打临时工,省吃俭用的钱全投在了她的兴趣上。可是啊,她的资质实在太差了,老师觉得她在舞队里会影响整段表演的和谐与美,便要求她到一旁自己先练着。”
“真过分!明明交钱了,为什么要和其他学员区别对待?”东谷泽晨忍不住插嘴。
“是啊,但是没办法。因为那位老师不仅要收培训班的钱,更重要的是,她要带领学生们到城中心的剧院里演出,为了这一野心和大多数学员的理想,她不得不放弃苏丽妲。
“可即便如此,苏丽妲的资质还是要与她作对。她在一旁默默单练的时候,只要动作难看,出现失误,师兄弟姐妹们马上就会停下脚下的动作,借肆无忌惮的嘲笑之由,光明正大地偷会儿懒。后来,苏丽妲更不敢在大家面前舞蹈了。老师为大局着想,也希望她能自己识趣地退班。
“可苏丽妲实在热爱舞蹈啊!于是,她挑在午夜时分,独自一人来到舞蹈馆,也就是我们面前的那栋建筑,开始独舞。
“月光不会嘲笑人资质的浅薄,夜枭也不为人的执着感动。苏丽妲笨拙的身影有馆内的玻璃与木板见证,她的左脚拼命上抬,拼命够上眉头,与发丝平齐,只愿多保持一刻。她相信,哪怕是这样的自己,也能够触及艺术之美的边缘。就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她总能在破晓前,在任何人注意到之前离开那里,回归平凡人的生活。
“苏丽妲的舞技确实有在精进,但她依旧不敢在别人面前展示。展示意味着颠覆他们的认知,而这一过程,无论是对他们还是苏丽妲,都是痛苦的。苏丽妲只能将这份窃喜与幸福深埋在自己心里,她有把握能这么一直瞒下去。
“每天的午夜,她还是照旧来到这里练舞,并且要比前一晚更加刻苦,直到精疲力竭,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我不明白,既然一方面在刻意逃避他人的注目,另一方面还要精进自己的舞步,意义何在?”东谷泽晨问。
“说实话,我也不能理解,因此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你就干脆当是这个国家的人或者称作艺术家,他们的脑袋都不太开窍就好了。总之,你接着听我说……
“白天,苏丽妲的疲惫家人和朋友们都看在眼里,但没人敢细问。午夜,她照旧燃烧自己的生命,不断寻求新的突破,终于在某一场凌晨,她累倒在舞蹈馆里,直到天明人们才发现她的尸体。”
“原来是这么个悲剧啊。”东谷泽晨听得入迷,不免感叹,像是奥图拉苏亲眼所见似的。
“这还没完呢,此后的每一个午夜,但凡从这条路经过的人,好像都能听到舞蹈馆里传出的舞步声,要是有人凑近细瞧,没准还能看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剧烈地舞蹈。
“她会问你‘我的舞步跳得可美?’你要是持否定回答或默不作声,那个鬼魂定会死死掐住你的脖子,直至窒息。可你要是回答肯定,那么,她一定会强迫你留在舞蹈馆里鉴赏她的舞姿,而那时你再也无法从那个幻境里离开,你将永远也合不上眼,你会一直盯着她舞蹈直到自己也精疲力尽地死去!”
“哈哈,奥图拉苏先生,您在胡说些什么呀?”
奥图拉苏见东谷泽晨微微战栗的模样,嘴角不免泄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满意的笑。
惨白而朦胧的路灯依着既定距离排列,不断往前延伸。黑压压的舞蹈馆里,一条银白色的影子如同水缸里的波纹一般扭动,若隐若现。不免让人怀疑,那究竟是人偶,还是错觉?
“小哥,你在看什么呢?”
“您说的那个身影不会就长那样吧?”
“哈哈,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小哥你不要为了报复我,临时编出这种事……大半夜的。”
似乎伴随着某段古典舞曲的节奏,她的姿态犹如倾斜的天平,黑影的全部动作都在传达出这样一串符号:
完美!完美!完美!完美!完美!
“不,她好像要朝这里飘来了!”
东谷泽晨撒腿就往回跑,奥图拉苏见状也顾不得验证真假,连忙跟上。两人头也不回地不知狂奔了多久,终于回到车水马龙的境域,周围的嘈杂莫名令人安心。
“喂,至于吗……”
“哈哈哈哈……咳咳……”东谷泽晨笑得喘不来气,“没想到也是见识到了奥图拉苏先生狼狈的样子。”
“真是的,哎,我先回去了。”
“哦?嗯。”
东谷泽晨回到旅馆,往楼上走去,心有余悸:她总不能飘到这里来吧?
意识越是逃避的事物,大脑就越像不讲人情的放映机一样,强迫自己回忆,那条影子的模样——似乎恰好搭着蓬松而洁白的舞裙,手脚里的动作极力追求着某种强迫式的完美,果真是午夜舞蹈馆里孤独的鬼魂!
拉开房间的门,泽羽正披着浴巾站在窗口旁吹风,见东谷泽晨回来了,她说:“怎么样?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啊!完了。真的对不起,师父,我给忘了……”东谷泽晨跌坐在地,他不得不重新鼓起勇气再出门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