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意外,周雨一时没有言语。良久以后,因为感觉对方并不希望自己说出一些安慰的空话,他还是直接问道:“为什么?”
“我也很希望能说出理由,先生,但我也不知道。自那一天开始,这个问题就不断地环绕在我心里。走廊的监控录像显示,我妹妹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走到窗边,站在椅子上等待,当某个时机到来时,她就独自一人翻越窗户跳了下去。她毫无疑问是在等我。但是为何?为何要选在那个时刻这么做?我想不出任何一个理由迫使她以如此方式结束生命。”
“没有被他人胁迫的可能吗?”
“我起初有过同样的想法,然而,通过时长半年的调查,答案是没有。没有动机,没有时机,没有嫌疑人。我妹妹长年待在家中,几乎不见外客。她的家庭教师和保姆全都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清白。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胁迫她轻生。然而,将其描绘为蓄意的自杀事件也是不合理的。在事发前一天,她还在整理她母亲的歌剧录影,只完成了一半进度。由此,我不得不产生第三种怀疑,那就是我妹妹患有某种精神疾病。当她在窗前等待我归来时,这种隐疾的发作促使她突然采取了自杀行为。”
“我在精神科方向了解不多,有符合这种行为特征的病症吗?”
周雨在思考时无意识地问道。他发现随着自己的问话,李理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像是发现了某种趣事的神态。
“精神病学是一门很广泛的学科,涉及到遗传学、心理学、神经学……有些东西是很难用数据量化的,在出现足够多的实例以前,我们很难理解某种精神病的病理机制和表现。即便能,当它表现在不同的人身上时,其病症是可能存在极大差异的。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曾有一度我想过聘请你父亲参与这项计划——鉴于你应该对此毫无印象,我需要跟你说明,他是一位顶尖的脑科学专家——然而,他很快表示自己故土难离,于是回拒了我的邀请,我只得就此作罢。事实上,我也曾留意过你的职业意向,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周雨先生。你的父亲是一位享誉国际的脑医学专家,而你选择的主攻方向竟然是心外科。”
“你是说我以前从医吗?”
“准确来说是医学生。据我猜测,你还没有完成学业,但种种表现都证明你在我们初见后并未改变志向。对此我是很好奇的,为何偏偏是心脏?这是你的个人偏好?还是基于你父亲影响而做出的反向选择?不过眼下连你也回答不了,所以我们只得暂且搁置这个问题。言归正传,当我的研究陷入困顿时,我意外得到了奥菲莉亲属的联络。他们,从家庭关系上来说,是奥菲莉父亲的表亲,向我邮寄了一些奥菲莉父母的遗物,其中包括了一张家庭合影照。这张照片使我发现,我妹妹在遗传上的顽固并非巧合,奥菲莉的相貌也完全秉承自母系血统,没有任何父系的痕迹。除此以外,我还从在奥菲莉的相册夹缝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文书。那上面的文字,据我的受托者所言,其词汇和音节最接近意第绪语,语法则截然不同。他主张文中记载的是某种古代巫祭仪式,但遗憾的是,由于使用的语言已死,其详细内容已无法破译。”
说到这里时,她露出一点自嘲的笑容。
“承认这件事是很令我感到挫败的,周雨先生。我的生母是个基督徒,但自幼以来我却受到严格的科学教育,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一切皆能以理性征服。然而,就是那么一张照片和一张纸,终于迫使我将自己的思路转移到了神秘学领域。我们的dna序列差异不足千分之一,就已令我们千人千面,这还没有考虑到后天环境促成的分化。我妹妹,奥菲莉,还有奥菲莉的母亲,祖孙三代完整地遗传了所有面貌特征,此事的概率甚至比产房里的人集体自杀都小。”
周雨不赞同地摇头说:“就算是没有血缘的人,也可能会因为偶然而长得非常相似,更何况她们是母女。相貌遗传在三代内都偏向母性,这可能是遗传隐显性的问题,概率没有你说的那么小。”
“不,先生,双胞胎的相似不足以形容她们。我获取了我妹妹的面骨数据,把她和奥菲利的头骨相比较,对计算机而言,那完全就是一个人。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又设法弄到了奥菲利的牙齿模型,用来与我妹妹的遗骨对照,结论是完全吻合。她们如克隆一般精确复制,丝毫不受父系遗传的干扰。我又尝试比对我妹妹与父亲的dna,他们的遗传性状高度相符,她无疑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只是恰好没有一个体现在外貌上。哪怕在理论上应当偏向于我父亲的显性因子,最终都只在我妹妹身上表现出奥菲莉的特征。”
周雨想要说话,在那以前,李理抬起手打断了他。
“关于这件事我们可以日后再讨论。我知道遗传性状是个复杂的问题,小概率事件总是存在。关于我妹妹与奥菲莉的特殊联系,我还拥有更多的证据,但眼下用不着一样样地提出来。重点在于,当我再度陷入困局时,有人成功破译了我所找到的文书。此人向我指出,文中所记载的方法可令生者通往亡灵之都。具体地说,需要在满月之夜披上一件沾满鲜血的衣物,于午夜时分徘徊于十字路口,直至一辆三脚马车驶过,跟随它翻越七座山丘。当抵达星月无光的荒野时,要在黑暗中爬入马车内,沉睡至黎明时分,即可进入亡者居留的城市。”
李理忽然站起来,走到柜台摆放的花瓶面前,在那白瓷圆瓶里插着一支赤色的花。那色泽比挂在墙上的成片折纸玫瑰更为鲜艳,周雨却认不出花的品种来。
“起初我对此是很怀疑的,但我别无选择,最终采用了此人提供的描述。我在衣服上弄了点动物血,然后独自在夜里来到十字路口,看到了他所说的马车。我跟着车穿过七座山土坡——特别强调,我所居住的城市,边缘离最近的山地也有数十公里——道路实在难走,我费尽力气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甩下。当我走过最后一座山时,马车行经一片鲜红的花海,那不是玫瑰或石蒜,而是我未能辨识的罕见品种。出于好奇,我匆忙地摘下一朵,然后从后方爬上缓慢行驶的马车。车内非常空旷,足够三四个人肩并肩的躺下来。我甚至意识到坐在辕架上的车夫是名黑袍的男性,而因为文书中警告我绝不可直视巡游者之面,我立刻闭眼卧倒在车厢里。那实在是很难让人入睡的场合,我却在数秒内陷入沉眠。我梦到自己身处一座孤岛,我妹妹正站在海浪上,对着我大声喊叫什么。而当我试图跨过海浪去找她时,她却变成一只海豹钻入浪中不见了。”
她伸出手,将那朵整体酷似玫瑰,瓣片却呈现心形的朱花从瓶中轻轻拾起。露出瓶外的花枝上也与玫瑰相似,遍布细小而尖利的花刺。李理用手指拈住花枝,仔细观察着它的开放状态。
“当我自梦中惊醒时,发现马车已经不见了。我还握着夜间摘来的花,坐在地铁列车里。这就是我与它进入这座城市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