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份已泄,不若同我去莽荒之原避避风头?”
“这是老伯的意思?”
“老伯只托我照看你别被人逮住,并不管束你去往何处接下来一段时日里,各方间的拉锯必定极为焦灼,不会专门耗费人力物力来寻你,但只要你进入他们的视野中,在他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我想没人不乐意顺手从你身上挖点东西出来。”
“所以边境之地会是最好的避风港。”
“也不尽然,今日之后,江湖间的血雨腥风不止,而各边境的局势也只会较往常更为紧张,北边的瓦剌人更不是吃素的。”
“于我而言,现在越是危险之地,便越适合藏匿。”
“不错。老大他们都已去了北边,只把我留下,现在是时候去和他们汇合了,你如果不想去,便不去。回道义盟,老伯和慕容都会欢迎你,上次慕容也说起,好久未见你了”
“老伯得配合洛兄做更为要紧之事,慕容大哥势必也忙得分不开身,此时我回道义盟,只是给他们徒添麻烦。”
“你,已有打算?”
“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藏身何处?”
“阴阳桥下。”
“阴阳桥下生死隔。据我所知,从没有人能从桥下爬上来。我坚信你不是个寻死腻活之人,却不赞同你做这不智之事。你应该回道义盟,回到老伯身边,回到你的伙伴兄弟们身边,和他们并肩作战。道义盟的麻烦从来不会少,而且道义盟也从来不怕麻烦。”
“我只是想”
“无需多想!杀手夜枭,屡次与我紫夜轩为敌,害我门人性命,某人今日便要拿你首级慰我门人!”
“没想到屁股后面竟有虫跟来。”
“不止一个。”
“不打紧,兄弟你且歇着。”
“呵,某人素来清楚,老伯请来的朋友必定不凡,所以多请了几位朋友来。”
“哈哈,这位朋友,这杀手夜枭也是幽冥教的黑无常,行事诡变,多次杀害我正道中人性命,你与他为伍似乎不太妙啊。”
“是极是极!你若就此离去,我们既会当做没见着此事,同时还会记着你这份情,以待日后相还。”
“不过朋友,欸!”
“姜兄弟!”
黑暗中,一道道对话之声在姜逸尘脑海间重复着。
那些声音中,有他自己的声音,有他熟悉的声音,还有四道在最后关头出现的,既贪婪又阴冷的声音。
渐渐的,他的脑海间不再只是单纯的对话声,与对话声相匹配的画面逐渐浮现。
那道熟悉的声音是他极为熟稔之人,那人身板挺拔,面色如冰,横眉冷目,还有一头在黑夜中极为耀目的银发。
此人在寻常人眼中必定是极为狠厉的角色,可在姜逸尘看来却是极为温柔而可靠。
这一头银发之人自然不是刚刚死于他剑下的尹厉,而是羽落部的枫。
至于枫为何会出现在百花屿,又在他力竭之际及时出现帮他挡下从天而降的箭雨,同时还将他远远带离舞剑坪,也正如其所言,是老伯的嘱托。
尹厉在匕首上喂的剧毒虽未能致姜逸尘于死地,却让他耗费了大半功力去消解毒性,流失了不少精血,力倦神疲。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降下时,多亏枫及时出现,才保他无恙。
周遭江湖之人均对姜逸尘身怀之密心生觊觎,枫哪敢有片刻耽搁,带着姜逸尘闪避箭雨的同时,已往人稀处遁去。
因为带着一人,所以枫离去得不够快。
因为离去得不够快,所以被发现了去向。
因为被发现了去向,所以有人循踪而去。
正当枫在阴阳桥头上劝说姜逸尘回心转意时,那些循踪而去之人便循踪而至。
彼时姜逸尘双眼已被障目砂侵蚀大半,实难一一辨清那些循踪而至之人各自身份,只能看出当先追至四人之中,为首者是紫夜轩的紫衣侯,第二位开口之人则是藏锋阁的俞乐。
四人先后开口要挟,显然见着大螃蟹,却无人想做第一个吃螃蟹之人,也只想以言语之力劝退姜逸尘身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哪知第四人言语未毕,姜逸尘已隐约瞥见林中后方影影绰绰的人影循声而来,他很清楚枫定不会弃他而去,却又怎忍心因自己之故拖累枫。
是以,他做了个简单的选择,一如他曾做过的选择向死而生。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没有理由为难枫。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即便想为难枫,枫也能全身而退。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没勇气来寻他。
于是,他纵身跃下阴阳桥,叩开鬼门关!
黑暗,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没理由不相信自己所跳下的便是阴曹地府,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双眼还没全瞎,却在一瞬之后,只能看到黑暗。
他的脚撞上了硬石。
他的膝盖磕到了硬石。
他的胸膛撼上了硬石。
他的眉心划过了硬石
但他早以调动起丹田内余下的任何一丝内劲,包裹起周身,在跌落到谷底前,他不能伤得更深,唯有如此,他才有那一丝活命之机。
不知下坠了多久,不知还要下坠多久,姜逸尘只知道自己的下坠之势已不能再快一分时,终于拔出了背上的隐之剑,扎入岩壁中,减缓下坠速度。
黑暗。
又是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终于到了气尽力竭时,右手手肘也终于承受不住剑柄上不断附加的威压,被撕扯开了一道血肉,往外翻折!
姜逸尘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残余微末的呼吸,在支持着他那已反向弯折却依然紧握着剑柄的右手。
咚隆一声巨响!
姜逸尘感觉不到巨震所带来的痛楚,只知道自己已落到谷底,也就此丧失意识。
黑暗过后,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气息微弱,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觉察到一丝丝甘甜顺口的能量流入自己嘴中。
他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能量,让这些能量进入自己的四肢百骸,他明白他还活着,他需要这些能量来恢复。
他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他只知道这些能量总会适时地送入他口中,可每次都不会很多,以免给他还未完全恢复的身子造成负担。
直到能清晰感受到身子内外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时,他终能确信自己活了过来!
随着痛觉的复苏,姜逸尘也找回了自己的听觉和嗅觉。
他侧耳倾听,没有鸟鸣,没有虫吟,周围一片静谧,静到似乎只能闻见自己的呼吸。
如此,他也便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深吸了一口气,险些没被空气中浓厚混杂的药草、膏药味给呛死,但他不得不庆幸自己是被懂医道之人所救。
也正因周遭气味太浓太杂,让他忽略了近在身旁的一缕淡香。
他没法验证自己视觉如何,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双眼被一块纱布裹住,而眼皮上贴盖着一层湿布,湿布上似有当归、芍药、苦竹叶、黄连等煎煮后的清香。
洗眼汤?
姜逸尘很快便辨识出了贴附在双眼前的这块湿布功用。
障目砂之毒若能用洗眼汤轻易除去,那尹厉岂非白忙活一场?
姜逸尘这般想着,也是这般期望着,但心中却有几分犹疑,让他迫不及待地想一看究竟。
他正要使唤右手摘下纱布,却发现整只右臂被两片竹板牢牢裹夹住,全然动弹不得,这才想起自己右手手肘已断。
当他成功驾驭起生涩的左手,缓慢伸向眼前纱布时,一道清丽淡然的声音在他耳畔边响起,令他整个身躯陡然一僵。
“洗眼汤只能帮你清除残留在双眼里的杂质和污垢,却不足矣洗净障目砂之毒,助你重新视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