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底里都留有一道光。
光之所及是他们心灵最为温暖柔软之处。
很显然,幽冥教便是卢昊粗犷外表下最大的软肋。
是以,卢昊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守护心底的那道光和温暖。
姜逸尘管杀管埋。
当他料理好卢昊的坟冢,骑着黑将军下山时,已近翌日午时。
身上的伤势经药力滋补和一夜修养,仅是恢复了五六成。
再一番体力劳动后,非但没法去闹幺蛾子,甚至没余下多少精力来打理妆容。
只得一切就简,将自己扮作成个流浪乞丐进村。
他进村的目的很简单,探听下新近消息,补充食物药物。
然而,在他步入村口的那一刻便后知后觉,头大如斗。
自己扮成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打探消息不成问题,可这时候要掏出大把银票来大吃大喝,大肆购买药草,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将自己的可疑行径暴露在各方眼线之下?
无怪乎黑将军只将他驮到村口十里地便放下,感情不仅是怕暴露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跟着他这“乞丐”主人混不到饭吃。
姜逸尘对黑将军这不仗义的行径,越想越气。
气得颤栗不止。
便是骄阳当空都觉着手脚冰凉。
右腋下拄着的大拐杖受累咿呀作响。
牛心村的村名并没有什么来头。
想必只因与牛心山离得最近,便有此名。
黔地山峦颇多,不可能每个山头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和来历。
牛心山就属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
牛心村亦是牛心山山脚下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庄。
这村庄随着土地高低走势大抵呈倒“之”形排布。
村里拢共不足四十户人家,常在人口却约莫有两百之数。
虽说牛心村在蜀地泸州郡合江镇辖下地处偏远,以致官府疏于管控,但这小村庄并未因此变得萧索凄然或是混乱无序。
反倒因南近黔地,北望渝都,通吃三路,井然有序,安定祥和。
村里十户人家有七八户都做着过往来客的生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统统涉猎。
即便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大店铺,但服务品质却深得往来者认可。
这样的地方当然适宜探听消息。
尤其是在午膳时分,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想来便是在街边临时搭起的面摊铺子吃碗面,都能听知不少坊间趣事或是江湖传闻。
两个外乡猎户不知从哪个山头上打来两笼野味,没急着售卖,挑定面摊铺子边缘侧坐下。
向面摊老妪要了两大碗面,想来是要庆贺下今日的丰收成果。
老妪年纪已然不小,可手脚倒足够利索。
头顶上为食客遮挡日头的大棚全靠她一人搭起。
同一时间照顾着八桌客人也不显忙乱。
不多时,便端着两碗香喷喷的面来到俩猎户桌上。
面是黔地特色小吃,肠旺面。
“肠”即猪大肠,“旺”是猪血。
肥肠和血旺分别制成肠臊和旺臊,再用猪五花肉制成脆臊,然后用肠油、脆臊加辣椒油制成红油。
面则是“三翻四搭九道切”工艺复杂的细丝面。
一碗面便具有血嫩、面脆、辣香、汤鲜的风味和口感,以及红而不辣、油而不腻、脆而不生的特点,以色、香、味“三绝”著称。
两个猎户被“勾引”上桌,这香味绝对功不可没。
再观其色,怎能不教人食指大动。
正当两个猎户抓起双筷要痛快“厮杀”一场时,却意外顿住。
二人算不上江湖人士,可长久以来打猎养成的敏锐洞察力却也不差。
他们察觉有道强烈而灼热目光似有若无地扫来。
或者说,是扫向桌上的肠旺面?
很快,他们便从五丈外的大街上找到了答案。
那是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年轻乞丐。
年轻乞丐拄着根劈作一半的大树杈做拐,杵在远端街角,时不时瞟向面摊。
见有人看来,年轻乞丐怯怯地侧过头,缓缓挪过身,似要撑拐离去。
两猎户相视无言,再顾叹气。
其中一人扬手朝乞丐叫唤了三两声,将乞丐叫了过来,再同老妪要了一碗加料的肠旺面。
老妪给两猎户上完面后并没马上离去。
事实上她早便注意到这年轻乞丐了。
尽管年事已高,她也知道这村里本没有几个乞丐。
纵然老眼昏花,也不难看出这乞丐岂止是一路风尘而来,单那一身伤痕便不是轻易能摔出来的。
这年轻乞丐大概是午时出现在村里的,自村头村尾行来走去少说也有两三趟了,看似漫无目的,但无疑就是在寻找果腹之处。
老妪家中不富裕,还要养活三张嘴,施舍些吃食倒是无伤大雅。
之所以视若无睹,终究是怕招惹上麻烦。
幸而还是有好心人有那怜悯心也有那担当乐意施善于人。
隔着五丈远,姜逸尘便闻到了那面香。
再然后,他的腹中一片轰鸣,干涸的嘴中津液四溢。
眼睛是真不想从前头挪开,脚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这几日来吃的虽说是山珍野味,但龙师兄的手艺还有待提高。
且受条件所限,没有油盐佐料添香增色,口味实在单调了些,远不及前些日子享受的美味。
而那面摊上飘来的面香就不同了。
即便尝都没尝一口,姜逸尘也觉得自己的味蕾被攻陷了。
果然昨夜被卢昊一顿锤打,不仅伤了,而且病了。
病是饿病。
病得头脑不清,稀里糊涂。
否则怎会把自己弄成个叫花子?
姜逸尘几乎要把自己蠢哭了。
就当泪花在眼中萦绕时,一双小小的手,捧着大大的碗,出现在他视野中。
“大哥哥,快吃面。”
稚嫩女童眨巴着亮闪闪的笑眼说道。
姜逸尘讷讷接过碗筷。
过了好半晌,直至女孩跑开,才反应过来女孩该是老妪的孙女或外孙女。
刚刚怎么都没看到?
“饿了很久吧,赶紧吃,凉了可没这么香。”
许是见姜逸尘久久不动筷,误以为其太过感动,一个猎户好心提醒道。
姜逸尘拄着拐拿着碗尽最大可能地躬身致谢,而后在离桌子不远的边角处蹲坐下。
未等他开吃,小女孩又来到了他面前,递了颗水煮鸡蛋给他。
笑盈盈道:“大哥哥,婆婆说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回姜逸尘也不管自己现在这副样貌会否吓到小女孩,及时作出回应,点头微笑。
目送小女孩蹦蹦跳跳离去。
姜逸尘也看明白了为何先前路过这面摊时都只见到老妪一人。
原来,在那装有灶具的推车空当下,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躲在那狭小空间里读书识字。
一碗色香味俱全还另加了颗鸡蛋的面,姜逸尘偏偏吃得毫无滋味。
在吃面的同时,他一面听着俩猎户谈话,一面却在思索着老妪和孙子女三人的情况。
两个猎户除了帮姜逸尘叫了碗面外,受过他的谢礼后,未再同他说过话。
二人在用膳时的言谈极多,虽有意压低了些嗓音,却没避开一旁的姜逸尘。
谈话内容涉及山野猎物的寥寥,反而时而谈及近日发生的天南地北之事。
譬如数起瓦剌军刺探中州东北军情行动。
譬如现身于北地的不少游兵散卒。
又譬如东南海域上多出了许多商船。
从国情到江湖事件,不一而足。
这些似乎不该是寻常猎户所知悉之事,二人却像唠嗑般娓娓道来。
二人当然不是寻常猎户,而是道义盟暗部成员。
姜逸尘在入村后不久便与他们确认身份取得联系。
老伯方面没有指令传达予姜逸尘,而近来发生之事颇多,只有口述方能讲得完整,碍于姜逸尘的装扮,三人遂定此策传递信息。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唯独老妪的反应在姜逸尘意料之外。
他分明能感受到老妪浑浊眼眸中的关切,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小心翼翼。
肠旺面是黔地特色。
老妪没有丢了家乡的手艺。
至于为何迁来蜀地?
可能是年轻时嫁过来的,可能是这些年才搬过来讨营生的,也可能是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四处躲藏下躲过来的。
然而,老妪膝下似乎已无子女,只余孙字辈的一对男女孩需养活。
好在,两个小孩看来都极为懂事。
读书,总有机会改变命运的吧。
这二十年间,中州总体出于百废待兴、修生养息的状态。
大部分百姓过的日子算不上衣食无忧,却也还凑合。
只要愿意付出一些汗水劳力,总不至于饿肚子。
至于一些或是好吃懒做或是确实无法自食其力的老疾孤贫者,则将由各郡所设的养济院进行管教或收养。
故而不论是在中州何处,乞丐成群结队的现象少之又少。
也正因此,民间关于朝廷的风评还不算差。
只是,当他们知道这些看起来还算温馨的景象,不过是撑起来暂安人心的障眼幕布,二十年那场浩劫很可能将再次席卷而来时又会作何感想?
姜逸尘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只觉着肩上发沉,以致没有足够的力气起身去归还碗筷。
他心中正念着偷偷给老妪推车里塞张五十两的银票,并打定主意再不扮乞丐,却莫名悚然一惊!
中州乞丐确实不多见,可凭中州朝廷的能耐,各郡的养济院何来资金和能力管束住这些人?
莫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