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人之心,择人处位?
听到这八字,众儒生先是一愣,疑惑并未消减,不过,他们对这句话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这话,其实是说的光武善政,顺应人心,选用合适的人在相应的官位上。
“不过,这与将中原、草原分而治之,又有什么关系?”
大部分的人还是难以想通,等待邱言的下文。
邱言也不让他们久等,便道:“草原与中原不同,就算同归麾下,也会生出摩擦,所以顺应人心在所难免,是以要分而治之,就是不让错误的人,占据位置,取舍之间、风化所系,选取什么人、舍弃什么人,关系到的不是一个职位,而是整个范围内的风气。”
张顺则道:“先生是说,让中原、草原相杂一处,而不相互分开,会扰乱整支队伍的风气?”
“这只是其中之一,要知道这风气一乱,往往不战自溃,更容易引起内讧,自乱阵脚,无疑是不智的。”邱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如此说来,先贤所求的一统、定于一,难道是错的?”这时,张顺眉头越皱越紧,头顶文思有些弯曲,这是思绪略有混乱的迹象。
“自然不是错的,那些道理,也是圣贤在体验了列国纷争之后,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只不过,这话说得是大一统者的好处,从而让后人能以此为目标,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用大一统的方式,去处理问题。”面对反问,邱言不疾不徐的说着,“最终目标是实现‘定于一’,却不能用结果去处理过程。”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指着在座众人问道:“人人都知大儒学问高深,都追求成为大儒,但若有学问不足的人。以大儒自处、用大儒的姿态教训他人,你们觉得是否正常?”
“自然是不对的,不是大儒,却用大儒的态度对待他人,根本不会有人服气。”这个道理,连华舍都是一想就明。
邱言点点头道:“目标是好的,但哪能一蹴而就?要一步一步的践行才对。这是个积累的过程,不可能跳过过程,直接得到结果。你们看到大儒的风光、威仪,不该埋怨自己为何不能如大儒般行事,而应建立目标,一点一点的朝之努力才对。”
讲到这里。邱言心中闪过种种记忆,慢慢汇聚在心火之中,霍霍生辉,这记忆中有信民与心魔附体之人的记忆,亦包含了此生经历,同样也有前世尘封。
很多道理,万世不易。
“所以。分而治之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混元一统,这个过程,其实就是在教化。”邱言将话题重新拉回草原之事,“教化不是灌输,不能将你觉得对的事,生生灌注到他人的心里,而应该因势利导。让他们在寻常的生活中,去慢慢体会,最好是能自行领悟出来。”
这话说完,他忽的心头一动,感到一股无形大力从四方压来!
“原来如此,治水有决河深川,而无堤防壅塞。原来是这个道理。治水就如教化,根本方法是掘开堵塞的河道、深挖河床,而不是修筑堤防、堵塞水流……”
另一边,人群忽有儒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显是困扰许久的问题想通了,头上的文思气柱,顿时暴涨几分。
旁人观之,皆露羡色,其人亦有手舞足蹈之态,但旋即收敛,越发恭谨。
阶上,邱言不顾身上无形重压,续言:“要让那草原之民,体会到秩序之道的好处,然后加以疏导,自然水到渠成,只不过,这个过程急不得、也短不得,急了弄巧成拙,短了要有隐患,邱某亦不敢说自己短短两个月就已达成,最多是埋下了一个种子,还待日后浇灌。”
“先生所说的这些语句,从前也在书上看到过,但从来不似这般通透,书上的文章,都是看着字句去理解,难免会显得有些死板。”胡业适时的出声奉承。
邱言看了他一眼,道:“看书为学,可以致知,将之践行,能够明道。若是知而不行,那还是未知,圣学只是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先知而后行是正道,透过践行,总结出道理,一样可以致知。”
说到这,他指着张顺道:“就像张顺,我上午时,告诉你们自己思考,非是怕你们发问,就算是想出些东西,一样可以去问、去行,再者来说,如果没有张顺来问,我又如何能够说出这番话?你们又如何能够得知?这就是行而后知。”
这么一席话,立时让不少人心生感悟,对邱言提倡的“知行”有了新的认识。
这次讲学,可谓别开生面,邱言先说自己的见闻,引申经义,跟着回答他人问题,引经据典,好似与人闲聊,把个事情剖析一遍,总结出一番道理,直接拿到当下,套用在在场儒生所做的事情上面,丝丝入扣,就算是华舍都有茅塞顿开之感,露出兴奋之色。
“原来是这样,致知、践行,原来是这个道理!”他一脸兴奋的将所得的感悟,都记录下来,生怕回去之后忘记,但紧跟着却又听邱言说道——
“我说了这么多,想来很多人还在疑惑一件事情,就是怎么从平时的琐碎小事中,得到道理和规律。”
这话一说,华舍拿着笔急动的手瞬间僵了下来,这正是困扰着他的难题,整个中午都在思考,却无结果,哪还能不在意,立刻竖起耳朵,静待下文。
“其实,关键在于心与眼,用心去想,用眼去看,还说张顺提问,他若没有透过心去思考,如何能有疑惑?邱某则是在草原上用眼去看,才能总结出一些东西。反过来,单是他提问的这个事情,里面也藏着践行的道理,而我在草原上划分中原、草原两派的事情里面,一样有许多道理……”
“心与眼?”华舍看着手上的毛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只要时常用眼去看,用心去想,再辅之践行,则处处都有疑问,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古圣谓之……”
“格物致知!”
………………
“格物致知……”
回去的路上,华舍还在反复思量着这个词。
对这个词,但凡有些见识的儒生都不会感到陌生,因为很多学派都曾提到此言,语出《大学》,只是各有注解,当今又以两陈之说最为流行,可称之为“格物穷理”。
就这一点而言,邱言今日所说的,与两陈学说很是接近的。
所以,在邱言吐出这个词的时候,当时那院子里的儒生,都联想到两陈的学说,但很快就发现了一点区别,潜心记忆。
“难怪都说邱修撰集了两陈与马相的大成,听他讲学,古人事迹都是信手拈来,寥寥数语,就能直指核心,定就是史家的功底,而这格物致知的说法,看样子就是脱胎于大小陈先生的学说了,只是和我从前所看的还有不同……”
回忆讲学时的情景,华舍默默思索着。
他白天在孟府做小厮,晚上就去孟家的刻书馆中帮工,除了想要赚钱贴补家用之外,就是想要借着地利,能多接触些书本,多看看书。
这刻录雕版,首先要有临摹的对象,华舍写得一手字,平时除了帮工,有时还会帮着抄录,一来一回,自然见过不少书籍文章,那两陈的学说文章,也是在那时候接触的,因而听了邱言的讲述之后,才能有感而发。
不过,在讲学告一段落后,他却不能如其他儒生般,向邱言提问,而是简单吃了一点,就匆匆赶回刻书馆。
白天的做工,因有孟威等人的帮忙,可以告假,但那刻书馆的工作,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不能轻易错过。
回到工馆,华舍立时忙碌起来,不敢有一丝懈怠。
待得月上中天,他才算有了喘息的功夫,脸上满是倦色,但兀自不肯回去,而是贪婪的看着屋中的众多书册,一一盘点,心里想着邱言所说的事情。
“细微之处见真章,世间处处都有文章,格物致知、穷物明理,不知我身边的事物、事情里,都隐藏着怎样的道理?”
说着说着,他在屋里转了一圈,鼻子里被墨香充斥,却还在思索着,想从身边找出什么道理来,印证今日所学。
在今日讲学的最后,邱言提议让与会的儒生在回去后,试着从身边小事中寻些端倪,尝试一下。
而今,华舍对邱言所言,已然奉为圭臬,又怎么可能不去尝试?
不过,他这般上下看了看,却是一头雾水,最后又想到邱言说的一句“不妨从最熟悉的事上着手”,心里又有了主意,便转身穿过书库,回到印刷大堂,转了一圈,时而拿起纸张,时而又闻闻墨汁,却还是找不到头绪。
“唉!我的资质太差,脑子太笨,就算得了秘诀,还是无从下手啊。”他却将邱言所说的那些,当成了某种诀窍,觉得自己难以领悟。
越想越沮丧,华舍低着头走到桌前,目光垂落,正好落在桌上的几块印版上,怔怔的出神,忽然心头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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