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林场一食堂,前大堂只有赵有财一人,此时他正静静地坐在靠暖气的位置上。
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林场职工都已经投入了工作,食堂后厨的工作人员也结束了午休,他们在后厨收拾东西,然后就等着下班了。
赵有财肯定是不会干那些杂活,而且他心里装着事,于是就一个人坐在大堂内抽烟。
都说有本事没脾气的方为上等人,可但凡有本事的,有几个是没脾气的?
二十年前夜围猛虎时,赵有财一枪未出,被其视为平生之憾事。
所以去年秋天听说有老虎崽子出没,赵有财都特意请假、借枪去猎那猞猁。
待到今年,赵有财枪法大成,雪后十枪十一猪,南地冲天落喜鹊,敢说枪法还要胜过退步后的周成国,稳压前世永安四绝之一的赵军。
身怀绝世枪法,赵有财踌躇满志正想大干一场时,却遭遇了屠牛之战。
那一仗,不仅让赵有财的上升期戛然而止,还给他扣上了屠牛炮的帽子。
可以说,如果不能把这个帽子摘下去,不管赵有财以后打下多大的事业,平生都会有这么一个抹不去的污点。
今林区有虎为乱,这不正是赵有财绝佳的翻身机会吗?若能猎杀猛虎,屠牛炮不就变成屠虎炮了吗?到时候再让李如海给宣传一波,美名传遍岭上,岂不快哉?
就在赵有财胡思乱想之时,只听门口有动静,紧接着大棉门帘子被人撩开,从外面走进三个人来。
为首那人摘下帽子,一边往自己棉裤腿上拍打,一边问道:“师傅,有没有热乎饭呐?”
“嗯?”赵有财随即起身,看着三人问道:“你们是谁呀?”
这仨人正是林业局的保卫员,刚才说话那人姓秦,名叫秦竹松。跟在他后面的,是赵继成和张冬至。
至于他们的组长李春明,现在正在周春明的办公室,拿着办公电话向局长楚安民做汇报呢。
林业局一行四人是昨天来的,而昨天赵有财休息,所以赵有财不认识他们仨。
“师傅。”秦竹松挺客气,对赵有财道:“我们是林业局来的。”
“哎呀!”赵有财闻言眼睛一亮,快步来在秦竹松面前,伸出手道:“是来磕大爪子的?”
“啊。”秦竹松握住赵有财的手,同时点了下头,可他刚要说话,就被赵有财抢先道:“打没打着啊?”
“没有。”一提起那虎,秦竹松脸一垮,道:“本来都围住了,完了……”
一听秦竹松说没打着,赵有财一双眸子更亮了,他打断了秦竹松,追问道:“往哪么跑了?”
“往……”秦竹松皱着眉头,迟疑道:“那是哪么,我也说不清楚啊。你们这边儿山场,我们不熟。”
“那大爪子能有多大呀?”赵有财紧接着又丢出一个问题,秦竹松道:“得有四百来斤。”
回答完这个问题,秦竹松见赵有财还要再问,连忙拦住他,自己先说:“师傅,你们中午剩饭没有?能不能给我们整口热乎的呀?”
他们四个去打虎,并不是没带吃的。装了一兜子干粮呢,但到了山里以后,从在巨人砬子围虎失败,四人一怒之下对那老虎展开了追杀。
这四人都是部队转业的精兵强将,虽然退伍有几年了,但身体素质仍然强悍。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追了将近十里地,但对这片山场不熟,没法对老虎进行包抄、拦截,最后才无功而返。
这一上午,给几个人都累完了。之前奔袭十里地,身上棉袄、棉裤里头都湿透了,随着缓步返程,棉袄、棉裤里的湿气往外反,遇到外面的冷空气导致棉衣表面都冻硬了。
不夸张的说,现在秦竹松他们把棉裤脱下来,那棉裤自己就能立在地上。
棉鞋也是如此,冻得邦邦硬啊!
如果今天还有打虎的希望,四人能豁出去,就雪吃口干粮也在山里再干一场。
可他们对这山场不熟悉,生怕跑丢了找不到在下面等他们的车。
而既然鸣金收兵,四人也就不想嚼冷干粮了,想回来吃一口热乎的。
“有!”赵有财一听四人要吃饭,忙问秦竹松道:“煮面条行不行?”
“唉呀,那太行了!”秦竹松、赵继成、张冬至三人一听都乐了,被赵有财引着往隔间里走。
隔间里有四组暖气片,又靠着后厨,暖和得很。赵有财带着三人进了隔间,便指着张冬至身上的衣服,对他们说道:“你们这都不能再穿了,我让人上后勤给你要几身棉衣、棉裤吧。”
“不用,不用。”赵继成连忙摆手道:“韩师傅去给我们取去啦!”
他说的韩师傅,是周春明的司机,这两天这四个人都是坐大吉普上的山。
“那你们把这都脱下来!”赵有财道:“这屋里也不冷,完了我把衣服啥的都拿后边儿去,放火墙上给你们烤烤。”
“哎!”秦竹松狠狠地吸了一下鼻涕,对赵有财道:“那谢谢师傅了!”
“谢什么呐?呵呵……”赵有财一笑,道:“你们给那个棉鞋、毡袜都脱下来,要不穿着拔脚。完了我去给你们煮热汤面条,再多卧里几个荷包蛋。”
饥寒交迫的三人一听热汤面、荷包蛋,不禁舔起了嘴唇。
而这时的赵有财,抬左手往自己胸口一抚,笑道:“我介绍一下我自己哈,我叫赵有财,是咱这个食堂的大师傅。”
“啊……”秦竹松三人有点懵,但出于礼貌,三人一一自报家门并与赵有财握手。
当握到赵继成时,赵有财握着他的手,笑道:“一家子哈!”
同姓之间有句话叫五百年前是一家,而在这边,同姓的干脆就互称一家子。
赵继成笑着应下,而等赵有财离去,他对那往下薅棉鞋的秦竹松道:“这老哥挺热情啊?”
“嗯!”秦竹松点头,努嘴并有些感慨地小声说:“刚才进来乍一瞅,瞅他不是善面,但一唠嗑感觉这人不错。”
三人自己脱棉鞋、毡袜时都挺费劲了,而最难的是脱棉裤。那棉裤都冻硬了,自己脱不下去,得另一个人帮着往下拽。
就在这时,周春明的司机韩根良拽着一个麻袋进来了。
那麻袋里,装着四套崭新的劳保衣物。分别有蓝棉猴、军用棉裤、羊毛毡袜、羊毛鞋垫和大棉鞋。
这些衣服一直在库里,也都冻得冰凉,但那三个保卫员也顾不上了,麻溜将衣物换上,然后抱膀挤在暖气底下恢复身体热量。
“来!来!”这时赵有财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拿着一摞碗进来,招呼道:“喝口热乎水,驱驱寒。”
“谢谢赵师傅!”秦竹松三人哆哆嗦嗦地想起身,赵有财紧忙拦道:“你们坐着,我给你们倒水。”
“我来,赵师傅!”作为林场一把手的司机,韩根良在林场的地位挺高,但他可不敢在赵有财面前拿架。
三个半碗的温水一一送到三人手中,三人小口小口地吸溜着。虽然是温水,但三人喝到嘴里也感觉热。
“呵呵呵……”看着三人喝水,赵有财慈祥的一笑,然后慢声细语地说道:“面条马上就好。”
“嗯,嗯!”秦竹松缩脖、缩膀地端着水碗,向赵有财连连点头,道谢说:“谢谢赵师傅。”
韩根良诧异地偷看了赵有财一眼,他平时来食堂打饭都不到赵有财的窗口,他也没见过这么和善的赵师傅。
“谢啥呀?”赵有财笑道:“你们是为了我们林场来的,到这儿上山受累、挨冻,得是我们谢谢你们呐!”
良言一句三冬暖。
虽然是本职工作,但当得到别人的认可时,被温暖的是内心。
秦竹松、赵继成、张冬至都没说话,但都冲着赵有财重重的一点头。
一旁的韩根良都懵了,他想听说昨天赵师傅儿子过礼,难道是喜事让赵师傅的性格发生了改变?
“那个……”赵有财淡淡一笑,看向三人说道:“我就是好奇,我想打听、打听。”
“嗯?”秦竹松一怔,道:“赵师傅,啥事儿?你说。”
“啊,呵呵……”赵有财呵呵一笑,问秦竹松道:“秦师傅啊,那前儿听你说的,今天都给那大爪子围住了,咋能又让它跑了呢?”
“嘡!”赵有财话音刚落,那张冬至直接把手中碗摔在了桌上,脾气暴躁的他一想起这两天受的苦,就再也忍受不住了,当即骂道:“我ct个妈的……”
“哎!”秦竹松脸色一变,重重地推了张冬至一下,喝道:“你干什么呢?”
“哎呦!”张冬至脸上一红,忙冲赵有财抱拳道:“赵师傅不好意思,我这激动了。”
“呵呵……”赵有财屁股往起一抬,右手从裆下一掏凳子,往张冬至身旁凑了凑问道:“不激动,呵呵,到底咋回事儿啊?”
“唉呀!赵师傅啊!”张冬至咧嘴道:“昨天我们冻一上午,都看着那老虎搁坡下来了,完了不知道是哪个缺大德的搁后山放双响子,那老虎一下就没影了。”
“嗯?”赵有财闻言一愣,又听赵继成在旁埋怨道:“今天也是,给我们冻逼得喝的,好不容给那老虎围住了。不tm又谁,叮铛的就放双响子。”
“啊……”赵有财咔吧两下一眼,随即问三人道:“那咱明天咋整啊?”
“唉呀!”被赵有财一问,秦竹松叹息道:“我们既然来了,不完成任务就不能回去。可要不回去呢,你们这山场,我们还不熟悉。”
“这好办!”赵有财简单的三个字,瞬间吸引了三人的目光,只听他道:“找个人领你们去就完了呗。”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秦竹松道:“所以赶紧就回来了么?”
“哎?”这时赵继成接茬说道:“我听韩师傅说,在我们来之前,你们林场也上去个人,听那人也是转业回来的,完了也挺厉害。”
“啊……”赵有财闻言看向韩根良,似乎很随意地道:“周成国哈?”
“嗯。”感觉赵师傅的眼神有些不对,韩根良没敢多说,只弱弱地一点头。
赵有财既有屠虎之心,此时也不藏着掖着了,只见他转向秦竹松三人,道:“那个……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自己。”
“嗯?”张冬至瞪大眼睛,惊讶地问道:“赵师傅,你糊涂啦?”
张冬至这句话把赵有财说的一愣,紧接着就听张冬至补充道:“你刚才不都介绍完了吗?”
赵有财嘴角一扯,随即脸上挤出笑容,道:“那个是我在林场工作的身份,除了这个身份吧,我还是猎帮的把头。”
“猎帮!”听赵有财此言,秦竹松三人眼睛齐齐一亮。他们虽然在林业局,但跟下面的林场总打交道,他们又是负责保卫的,隔三差五地能找到机会进山打围。所以,他们对猎帮有所了解。
此时,赵有财抬起左手,拇指、食指比划着说道:“我们猎帮有八个人!”
上周五赵军下山卖熊胆,跟宋有志、孙启山唠嗑时,曾说自己的猎帮有八个人。赵军那么说,是把他爹的赵家猎帮吞并了的结果。
要么说人家是爷俩呢,今天赵有财又把赵家帮给吞并了。
“八个人那可不少了。”秦竹松道:“那能堵大仗啊。”
“啥都能打。”赵有财腰板一挺,笑道:“我们猎帮还有十六条狗呢!”
这不是吹牛,除了家里的十三条狗,洪云涛还替赵有财养着三条狗呢,这加一起不就是十六了吗?
“哎呦我天呐!”听赵有财说他们猎帮八个人,秦竹松他们都没觉咋的。但十六条狗在这山里,可就了不得了!
“呵呵……”赵有财淡淡一笑,道:“要是磕大爪子呢,就不能领狗了,但是我可以跟你们去。”
“啊?”听赵有财此言,秦竹松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谁都不敢应下。
打虎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给这厨子搭里头可咋整?
见三人不说话,赵有财也不着急,只道:“你们可能不知道,但你们可以问小韩,我二十年前就参与过打虎!”
赵有财此话一出,秦竹松他们惊讶地看向了韩根良,眼看韩根良点头,秦竹松道:“赵师傅,这事儿得问问你们场里,要是你们场里同意,我们没问题。”
“啊,那……”听秦竹松如此说,赵有财刚要开口,却听门外有人喊道:“老秦呐!继成!”
秦竹松闻声连忙起身,但出去接李春明的却是靠门口的韩根良。
等李春明进来,跟赵有财互相认识后,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对众人说道:“我跟楚局说了,完了楚局让咱们下山,说是去请什么小赵炮儿。”
“啊?”李春明说的含糊,秦竹松等人没太听清楚,张冬至问道:“什么炮儿?”
“小赵炮!”李春明一字一顿地强调了一遍,说道:“楚局说这人嘎嘎厉害,到那儿就能给虎磕下来,让咱们找他就行。”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一听李春明这么说,赵继成皱眉问道:“真的?假的呀?啥人呐,这么厉害?”
赵继成话音刚落,李春明还来不及说话,就见赵有财手往胸口轻点两下笑道:“那是我儿子,哈哈哈……”
林业局保卫组四人一愣,赵有财笑着重复道:“小赵炮是我儿子,叫赵军。”
赵有财说这话时,韩根良在一旁连连点头。
“啊……”一看虽然没找着正主,但找着正主他爹了,李春明忙向赵有财道:“那赵师傅,那你回家跟你儿子商量、商量?”
“哎,李哥!”这时赵继成在旁扒拉下李春明,然后手往赵有财那边比划了一下,道:“赵师傅说他跟咱去。”
说完这句,赵继成又道:“赵师傅是他们猎帮的把头,他们猎帮可老大啦!八个人,十六条狗呢!”
这一句话,就误导了李春明,他忙向赵有财伸手道:“哎呦!赵师傅,有眼不识泰山呐!”
“呵呵,好说,好说。”赵有财和李春明握手,听李春明道:“赵师傅,那你明天跟我走一趟啊?”
说着,李春明看了眼旁边的三个兄弟,才继续对赵有财说:“我们几个呢,对你们永安的山场不熟悉。你是猎帮把头,你肯定知道咋能给那老虎截住,完了到时候你指挥,我们都听你的。”
李春明这话说的客气,但其实就是让赵有财指路。
“行,行!”赵有财脸上乐开了花,而这时他听到了身旁韩根良肚子叫,便连忙起身道:“你们先歇一会儿,我去看看面条子咋还没好呢!”
说完,心满意足的赵有财转身就往外走。
当赵有财离去后,秦竹松对周围人道:“这回可妥了哈!”
“可不咋的。”张冬至叹了口气,说:“咱赶紧给这老虎打了,完了咱好赶紧回去。”
“哎,你说也巧哈!”赵继成接话道:“没想到,楚局让找的小赵炮是赵师傅他儿子。”
“是呗!”张冬至笑着附和道:“这省事儿了,要不得咱还得下山找那小赵炮。”
“哎?”秦竹松问道:“你们说用不用让赵师傅给他儿子领着?”
“不用!”李春明摆手道:“赵师傅就管给咱带路,干活儿有咱们呢,去那么些人干啥呀?”
“对!”张冬至道:“他们去一个人就够用,那当爹的咋不比儿子厉害呀!”
当四人议论时,韩根良在一旁没插话。而当听到张冬至说“当爹的咋不比儿子厉害”的时候,韩根良挑着眼睛看了眼张冬至,嘴角一扯,小声道:“那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