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管家福伯不明白的事儿,老爷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管家离开后,老爷睁开眼,起身坐直,端起茶碗呡一口茶,这才侧目瞧着自个儿的亲儿子。
越瞧越心惊,这是时间长了没仔细瞧自个儿的儿子了,竟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岁月催人老,这儿子倒没显老,就是瞧着阴沉沉的,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清贵孤傲的儿子了。
“日本人这是站稳了。”
轻寒摇摇头,低沉阴郁的目光看着父亲:“大半国土没有了,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老爷没有应,应不了。
书房里静谧压抑,落针可闻。
父子俩的呼吸绵长沉重。
许久,轻寒低语:“不管多久,都得坚持,哪怕只余一卒。”
对于轻寒的变化,武田太郎是乐见的。
昨儿,云子小姐感慨耿轻寒的变化。武田太郎不屑一顾的提醒云子小姐,现实是最有力的打铁匠,它能把耿轻寒所有的棱角都打磨圆滑,把耿轻寒所有的骄傲都烧成灰烬,把耿轻寒所有的不甘都化成铁水。
如今,耿轻寒已经变成帝国需要的样子。
云子小姐依然有些怀疑,担忧耿轻寒会隐藏的更深。武田太郎嗤笑到,耿轻寒只是忠于中国的皇上,又不是傻。如今,放眼整个中国,谁还有实力跟大日本帝国对抗。以耿轻寒的聪明,加上他对耿府富贵的重视,耿轻寒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最正确的。
武田太郎甚至告诉云子小姐,很快我们就能看到耿轻寒的诚意。
云子小姐不明白,武田太郎只说静候佳音。
接到耿府的请柬后,武田太郎哈哈哈大笑,嚣张的对云子小姐说:“这就是耿轻寒的诚意。”
云子小姐不明所以,武田太郎心情好,仔细分析给云子小姐听。
耿不散为帝国输送了一批壮劳力,以耿轻寒以前的性格,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至少耿轻寒会将耿不散驱除耿府。
实际呢?
如今的耿轻寒依然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但这并不影响耿轻寒依附帝国,让耿家蒸蒸日上的抱负。
这次耿府大张旗鼓的宴请客人,据说请柬发了半个北平市,这是耿轻寒在向帝国示好。
武田太郎甚至告诉云子,宴会那天,耿轻寒必会携耿不散热情款待客人。
三天后,耿府厚重的朱红大门一大早就缓缓打开了,门前一尘不染,水洒的恰到好处,即不扬尘,又不湿鞋。
耿府的佣人更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虽车水马龙,但井然有序。牵马的,落骄的,迎客的,那是一招一式都有规矩,一言一语都有礼法。
客人进了门,坐在哪儿,上啥茶,点心如何摆,哪位客人忌讳什么,哪位客人好哪一口,那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连武田太郎都发自内心的感慨,皇城的老牌贵族果然名不虚传,让人无可挑剔。
耿轻寒如武田太郎所料,带着两位弟弟,站在耿府大门前,亲迎八方客。
这场宴会,是耿府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盛会。
耿府的老爷身有沉痼不能待客,当家太太不便待客,姨娘小妾不配待客。
今日待客之人是耿府的大少爷携日本正妻。
这是在向全北平人正式宣告,耿府有了新的当家人。
这场宴会除了盛大,还有让人更津津乐道的。
耿府那是老牌勋贵,做事儿讲究一个规矩。
譬如今儿,耿大少爷携俩亲弟弟大门迎客,正妻雅子携耿家大小姐花园迎女客。
但事儿总有例外,今儿让时刻关注耿家的人开了眼的事儿,还真有一件。
耿家三少爷身边跟着一妖娆妩媚的女人,有那知道的,似是无意瞥了乔老爷一眼。
没错,今儿耿家三少爷的前老丈人乔老爷也来了。
乔老爷眼皮子都没撩,乔老爷今儿是给耿家给面子,当年那事儿,乔老爷心里明白,那不做人的是耿不散那畜牲,跟人耿家没关系,它扯不着。
话说回来了,今儿还真得给耿大少爷面子。
这些年,耿大少爷明里暗里的提携,乔老爷心里门清儿。
乔老爷老早就瞧见耿不散身边那狐狸精似的女人了,那又怎样?耿府绝不会让这女人进门的,充其量不过一玩意儿,还是没过明路的。
再说,就耿不散那一肚子坏水的男人,早离早好。说他是白眼狼都对不起狼。
陶云今儿得意着呢,不让上大门迎客,那就等客人落了座,上菜的间隙,挽着耿不散,挨桌子溜一圈。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得意过头了,饶院子没一个女客,就连云子小姐都去了后院。咋就显她能耐了,在待男客的院子里乱窜,忒不讲究了。
有那好事儿的,忍不住嘟囔出口了,满桌子的人嗤笑,有人就应了,搁大清国那就是一贱民,别说见过这场面,就是听都没听过。规矩,她要是懂规矩这会儿就是耿府的三奶奶。
另有人又说了,您没瞧见,耿家大小姐,那是多新派的一主儿,今儿也没见乱晃啊。
人家后院待客呢,那是懂规矩的。就是不懂,也有人教不是。
言下之意,这位不懂规矩,还没人教。
的确,轻寒是瞧见了陶云,跟花蝴蝶似的满院子飞,懒得搭理。也存了心思,到底瞧瞧这陶云想干啥?
西风那是压根没注意,陶云合不合规矩,西风不在乎,因为西风本生就是一讨厌规矩的人。
至于不散,自暴打陶云后,两人之间也有那么一些小隔阂。本来俩人都各存了心思,烟馆那是为了挣大洋,私混那是为了找刺激。
两人需要的时候依旧是别人眼里的情侣,忙的时候各忙各的。唯一不变的是,陶云依旧跟过去一样,经常去耿府,给柳姨娘送烟膏子。
中国人怎么想,怎么看,武田太郎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武田太郎坐在主桌上位,耿轻寒亲自作陪,大清国的贝勒爷,北平临时政府的高官,南京维新政府的代表,华北商会的会长,北平商会的会长,警察局的局长,依次落座。
席间,耿轻寒特意叫了两个弟弟过来,专门给武田太郎敬酒。
这场宴,来的人盛装出席,吃的人心思各异,走的人满腹算计。
要说耿府这场宴会,除了陶云得意,另一个得意之人就属大管家福伯了。
一整天,那张胖脸就跟弥勒佛似的,那笑就没停过。
跟着耿大少爷挨桌子敬酒,半个北平市的人都认识了耿府的大管家。这张脸得记住喽,以后想进耿府的门,可得看这张胖脸。
忙乎了一天,大管家老福子还不能歇着,麻利儿的进了后院太太的屋里。
老爷今儿挪后院了。这会儿大管家福伯带人抬着肩舆,美名其曰别影响太太,老爷依旧去书房歇着。
到了书房,把人都打发了,耿二上了门栓。
老爷起身松泛松泛身子,瞅着老福子那张得意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不怕人骂你汉奸?”
老福子嘿嘿一笑:“那不他也没人敢当面骂么,只要是不当着老奴的面骂,老奴就当不知道。”
老爷点点头,那是。
不但没人敢当面骂,当着老福子的面儿,那还得一口一个爷叫着,陪着笑脸巴结着。
耿府宴会的第二天,轻寒就应王处长的约去了灯市口。
王处长依旧叫了媗娘陪着轻寒。
轻寒一如既往,既没有太过亲热,也没有冷淡推开。
午夜,酒不醉人人自醉。
王处长搂着老相好开了房间,微醺的轻寒被石头搀着要离开。
媗娘甩着帕子一脸不高兴的送客。顺便嗲声嗲气的挽留轻寒,这家花哪有野花香。
轻寒睁着微醺的眼睛,往日深若寒潭的眸子这会儿温柔迷离。
石头瞧着要坏事儿,加快脚步。加快倒腾脚底下的同时,还不忘瞪着牛眼提醒媗娘,耿家大少爷不是你能肖想的,家里头那位可是河东狮吼。
王处长站在窗前,亲眼瞧着耿轻寒上了车。
车绝尘而去。
王处长一脸阴霾。
媗娘转身上楼,进了王处长的房间。
王处长的老相好扭着腰走了。王处长黑的滴水的脸色丝毫没有影响媗娘。
媗娘一屁股坐下,优雅的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串烟圈。
“这都多长时间了,一点进展都没有。拿出当年你勾引站长那功夫。”
媗娘嗤笑一声,钱是个好东西,但跟钱相比,命更重要。你姓王的一张嘴,就让我媗娘去送命,这买卖划不着。
再着说了,这上杆子的不是买卖。八大胡同的窑姐咋样?只要是进了那儿,是个男人他都不能利利索索走人。可人耿家大少爷就是例外,就那样儿的,你就长成天仙,人耿大少爷也瞧不上。
媗娘的话,让王处长无言以对。
最终只能说自己尽量制造机会,想挣钱就自个儿把握。
媗娘也是属猴的,直言这买卖自己不做了。
一问为啥?那就是命要紧。就耿大少爷家里那位,弄死个人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自个儿掂量了一下自个儿的斤两,说是拿鸡蛋碰石头都是好听的。
媗娘要的就是王处长的一个承诺。王处长应允了,媗娘痛快的应下,在最短的时间里拿下耿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