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饺子吴大厨准备的仔细,光是馅料就好几样。老爷的最爱,大少爷的青睐,太太的欢喜,姨娘们的喜好,少爷们的口味,大小姐的禁忌,无一遗漏。
耿府前院的待客厅,福伯早就吩咐下人们打扫的干干净净,地龙烧的热乎乎的,耿府多年不用的轿子也拾掇出来,天刚一麻麻黑,福伯就领着人抬着轿子去了老爷的书房。
府里都知道老爷经过一番治疗,如今脸上看不出异常,就是手脚不大利索。
院子门口,福伯大声招呼耿二:“前面都齐整了,太太让我来接老爷。老爷可拾掇好了?”
屋子里老爷正慵懒的靠在热乎乎的炕上,身上搭着小被子,手里拿着一本杂记,小炕桌上摆满了各种干果小点,茶碗里的热茶隐隐冒着香气儿。听着老福子夸张的声音,抬眼瞅着耿二,放下书伸伸懒腰,撇撇嘴:“瞧把这老东西乐的,成心想累死爷。”
耿二忠厚老实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憨憨的说:“自打爷传出病了的话,这院子里清冷了许久,今儿是冬至,大管家指定是想着热闹热闹,也让爷高兴高兴。”
“让那老东西装病试试?整日里窝在这院子里,少了多少乐子?爷这辈子就没这么窝囊过。”
“嘿嘿,老爷这不是心疼大少爷来着。大少爷那是真孝顺,可是给爷淘换来不少好玩意儿,爷这不也没闲着?”
耿二意有所指的冲着房檐下一溜儿的鸟笼子抬抬下巴。
老爷翻翻白眼:“要不是瞧着这府里还有个成器的,爷我能这憋屈?”
“是是是,爷遭了罪,大少爷肚里门清儿,等今儿过了,我可得找大少爷好好说道说道,万不能让爷白遭了罪。”
老爷起身笑了,理理袍子:“那是,做好事不留名可不是爷的风格。”
“得嘞,爷把心放肚里,大少爷指定心疼老爷。”
老爷哼了一声,低头拽拽褂子,嫌弃的撇撇嘴:“瞧这褂子,整得跟新郎官似得。”
耿二挠挠头:“大管家特意嘱咐的,说是今儿不仅是过节,还得让一家人知道知道老爷这身子骨好多了,整的喜庆点。”
“瞧你这眼光,喜庆点就整的跟个愣头青的新郎官似的?”
“嘿嘿,爷,咱出门吧?冰天雪地的,老福子可等了一阵子了。”
“叫吧。”
耿二麻利的推开门大声叫:“大管家,爷这得了。”
老福子颠颠的让人把轿子抬进院子,直接停在门口。耿二小心翼翼的搀着老爷出门,老福子又极有眼色的搭把手,老爷子哆哆嗦嗦上了轿子,手里抱着热水小铜壶。
老福子前头领路,耿二紧贴着轿子,一路晃晃悠悠到了前院。
太太打头领着一众人等在大客厅门口,热热闹闹迎着老爷进了门。
老爷颤颤巍巍落座后,太太一众人这才跟着落座。
老爷环视一圈,脸色一沉。
太太马上笑着解释:“柳儿才刚儿传了话,不散外头忙,怕是回来的晚,一等不散进门就过来,怕是快了。”
老爷冷着脸抬起不利落的手礅了一下茶碗。身后的耿二马上仿着老爷的腔调说:“做了多大的事儿,也是耿府的子孙,咋就没了规矩?”
老爷点点头。
太太白着脸咳嗽,震的瘦弱的身子微微抖动。晴姨娘大眼睛转了转,赶紧给添火:“呦,府里早两天就开始忙活,就为了今儿的冬至。早些年,三少爷最是重规矩,老爷还夸过呢。咋如今见了世面,反倒就忘了呢?不过,这要说见过世面,阖府里也就大少爷是真正儿见过大世面的,如今府里头也就靠着大少爷,那日本人见了大少爷都是客客气气的,就这也没见大少爷端着架子不讲究规矩。就我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院妇人也知道,大少爷可是忙大事儿的,咋就守着规矩,一早儿就过来侯着老爷。”
“哐当……”
老爷说话不利索,手脚哆嗦,但不影响发火,伸手就把茶碗扒拉到地上。
“哎呦,我的爷,您别生气,可别烫着手。”
老福子忙慌着急的上前查看老爷的手,耿二阴冷着脸招呼下人清理。
正乱作一团时,不散和陶云扶着柳姨娘刚好踏进门。
三人其实听到了屋里的动静,柳姨娘一贯是个会装的,木纳呆板的脸上除了皱纹看不出喜怒,不散却阴沉着脸,仿佛谁欠了他八百吊钱。陶云低着头,垂着眼眸,看似小心翼翼。
曼妮腾的一下起身,怒火中烧。
“三哥,你什么意思?”
晴姨娘楞了,抬眼惊诧的看着曼妮,伸手悄悄拽拽曼妮。
曼妮甩开晴姨娘,两眼喷着火。
不散心知肚明,却故作不解的看一眼曼妮,转脸看着老爷恭敬的说:“父亲,回来晚了是儿子的不是。实在是忙,那日本人又不过冬至,儿子实在是抽不开身,就这还是儿子放下手头的事儿紧赶慢赶回来的。”
不等老爷开口,曼妮手指着陶云厉声说:“滚,让她给我滚出去。”
柳姨娘面不改色,扒拉开两人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陶云的手猛的一空,有些不知所措,抬起湿漉漉的双眸向不散求救。
不散黑了脸,瞪着曼妮大声说:“曼妮,你的教养呢?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凭什么让她滚?”
一屋子的人神色各异。
老爷黑着脸,太太惊诧,晴姨娘不安,轻寒冰冷,雅子莫测,西风不可思议,大管家福伯恍然大悟,耿二不明所以,菊花担忧,牡丹缩着,其他下人屏住呼吸垂下头立着。
曼妮突然发了狂,动作粗鲁的推开椅子离开饭桌,快步走到不散面前:“三哥,你是故意的?”
不散黑着脸:“曼妮,我咋就故意了?我就不明白了,我想要一老婆,碍着你啥事了?”
西风忍无可忍的张口说:“不散,你别过分。”
不散看了西风一眼,冷笑着说:“咋滴,非得二哥不要的我才能娶?”
这话一出,柳姨娘便知道要坏事。
果然,太太登时脸色更加苍白,咳的止不住。老爷鼻子都气歪了,这是真气的。老爷真想起身大骂,耿二极有眼色的伸手扶住老爷,实际上手下用劲压着老爷。
原本福伯和耿二还不明白老爷装病,为啥要瞒着家里人,这会儿才看明白,其实防的就是三少爷。
三少爷这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眼里压根就放不下老爷。
老爷这会儿那个恨呦,只能喘着粗气,瞪着轻寒。
轻寒目光利剑般射向不散,不散后脊背一凉。
曼妮抬手抽了不散一大嘴巴子。
“耿不散,这世上女子千千万,张鸿民不要的破鞋,你上杆子的要。你是给谁没脸呢?”
曼妮话一落地,屋子里的人全都变了脸。原来不是大小姐蛮狠,实在是三少爷不讲究。
老爷子气的直捶桌子,太太惊的忘了咳嗽,柳姨娘也惊诧的瞪着陶云。晴姨娘二话不说直接起身,冲过去对着陶云就吐口水:“呸,什么玩意儿?什么香的丑的都敢进耿家,也不怕脏了耿家的地儿。”
不散没想到曼妮真敢说出来,一时也有些慌张,捂着脸楞楞瞪着曼妮。
陶云心里讥笑着不散,面上却委屈极了,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胆怯的开口:“对不起!对不起!曼妮,当初我不知道……若是知道鸿民已经成了亲,我不会……不会……对不起……呜呜呜……我跟三少爷是真心相爱的……不散……不散?”
不散看看老爷子气的黑沉沉的脸,轻寒阴冷的目光,西风气势汹汹的模样,突然就没了才刚儿的勇气,唯唯诺诺的开口:“我……我……不知道……”
曼妮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冷声质问:“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好,好,现在知道了,让她滚,马上、立刻,滚出去。”
“曼妮,今儿过节,你消消气,消消气。”
“耿不散,今儿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轻寒微微皱起眉头,当初捉奸在床也没见曼妮这般,今儿这是怎么了?
轻寒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节,不散最近小动作频繁,陶云死心塌地的为云子做事,雅子又虎视眈眈坐在身边。
曼妮这是故意的,蛮狠嚣张的耿府大小姐,眼里的确不揉沙子,趁机把陶云这个日本特务的狗直接堵在耿府门外,最好不散也跟着一块滚出去,耿府怎么着也能清净清净。
想通了其中关窍,一直没说话的轻寒开口了,嗓音低沉阴冷:“三弟,送陶小姐出去。”
不散为难的看一眼轻寒:“天已经黑了,云儿一女孩子怕是不安全。”
西风嗤笑:“三弟倒是个怜香惜玉的。”
轻寒没理不散,扬声叫:“石头。”
“大少爷,我在。”
“去大门上替陶小姐叫洋车。”
“大哥……”
“三弟,今儿是家宴。”
不散张了张嘴,终是没敢多说。
陶云心有不甘,但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替她说话,就是她整日里挖空心思讨好的柳姨娘也跟老僧入定般,头都没抬,眼风都没给一个。
陶云只能继续装,含泪轻声告退,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格外娇弱,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