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冬天,天格外冷,还没进九,漫天的大雪就纷纷扬扬。一夜间,北平白了头,大地苍茫,白雪皑皑,北风呼啸,凛冽而刺骨。
一大早,天麻麻黑时,轻寒就起身,玉兰早就烧好了热水,细心的伺候轻寒洗漱。
“大少爷,早饭是出去吃还是等着厨房里做好了吃?”
“我出去吃。”
“大奶奶呢?”
“让她多睡会儿,天冷,她不耐冷。”
“昨儿晚上翠姨过来了,说是今儿是冬至,太太说晚上吃饺子,让大少爷别出去应酬。”
“嗯,知道了。告诉大奶奶,吃过饭,石头送她去医院,下晌我去接她。”
“那大少爷咋去?”
“叫洋车呗。”
轻寒独自出门,马路上厚厚的积雪尚未清理,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轻寒依旧去了胡同口那家豆汁店。
豆汁店生意一如既往地好,门口悬挂着的日本国旗迎风招展,一眼看过去,分外刺眼。
焦圈配豆汁,老皇城人的最爱。
轻寒这会儿才想起昨夜一场雪,今儿一早未必就有洋车。
出了门才知道,贫苦人家别说下了一场雪,即使下刀子也得顶着危险出门奔生活,反正不出门也是等死,不如死在奔着生的路上。
马路上买报的小童清脆的叫声空灵急切,轻寒买一份报,叫一辆洋车,嘱咐拉车人:“时间尚早,仔细脚下。”
拉车人感动的差点就流了泪:“爷真是个好人,得勒,爷您坐稳喽。”
轻寒看一眼苍茫寥落的马路,路边积雪压弯的枯树,街道两边清冷的商铺,随处可见的日本旗,面无表情的打开报纸。
随即轻寒一把把报纸揉成一团,心中滔天怒火翻滚,似有一把火燃烧。
日军在南京的兽性肆无忌惮,照片上日本军人的嚣张残忍,中国军民的绝望无奈,那血腥的场面似乎就在眼前。
轻寒颤抖着捏紧手中的报纸,闭上眼睛,紧咬牙关。
“爷,到了。”
轻寒睁开眼,伸手慢慢捋平报纸,仔细折好装在口袋里。这才慢条斯理的下车,随手多给了车夫几个钱。
北大的红楼近在眼前,轻寒的双眼似乎看到中国军民的鲜血河一样流淌着。
轻寒抬脚往里走,神色间已恢复了冷静。
中午新出炉的警察局副局长张言请轻寒吃涮羊肉。
日本人进北平后,许多老字号的馆子都关了门,唯有这家老字号的涮羊肉,打日本人进城那天就举着膏药旗欢迎,现如今也就他家生意如常。
门外,冰天雪地,萧条寂寥。
门内,热火朝天,谈笑风生。
张言一如既往地的有眼力劲,包了二楼最大的雅座,请了轻寒相熟的人作陪。
轻寒到的时候,张言正陪着说话,一个是轻寒的亲戚敏表哥,一个是神探洛克。
“失敬失敬,公事繁忙,几位受累等耿某人,耿某定当自罚三杯。”
张言立马起身:“耿老弟,快请坐,我们也才刚儿到,咋就能自罚三杯。”
敏表哥笑呵呵的站在一边,自觉的替轻寒拉开椅子。
唯有洛克稳坐,冷硬的五官看不出神色,仅颔首示意。
落座后,自是一番客套的问好,张言吆喝小儿上锅子点火。
敏表哥如今接替了张言之前的位置,也是分队的大队长了。要么说张言会做事,自己得到了心仪的高位,也不忘知恩图报,立马提了轻寒的亲戚。
礼尚往来才是交情,来而不往非礼也。
席间,轻寒无意抬头看见了何少爷。
何少爷竟然就在隔壁的雅座,一伸头就能瞧见。
何少爷不动神色的示意轻寒,轻寒放下筷子起身。
“几位慢用,耿某出去一下。”
轻寒下楼往后院走去,何少爷紧随其后。
后院里,两人左右看看隐身在树后。
轻寒低声问:“有急事?”
“前线物资紧缺,组织上命令我们尽快筹集一批送往前线。物资我已经筹集了一部分,关键是要安全送到前线。眼下北平形势逼人,日本人盯得太紧,我需要你的帮助。”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最迟十天之后,前线将士如今还穿着单衣。”
轻寒略一思索说:“上过色的布批不好送出去,能不能送坯布?”
何少爷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没错,坯布好。但眼下天气冷,日本人对棉花也严加管控。”
“我来想办法。”
“不用,我还有一些人脉,弄一些棉花不是事儿。如果能搞到发报机也想办法送过去,后方军民的生活更艰难,一些必备品都紧缺,就连普通的设备也没有。”
“完整的发报机根本搞不到,即使搞到也送不出去,但我能想办法弄到材料和配件。”
“好,坯布和棉花我来想办法,通讯材料交给你,十天后想办法让货出城。”
“好。”
“还有一事,这几日灯市口舞厅有几张新面孔,我总觉得她们有问题。”
“舞女?”
“嗯,说是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我仔细观察过,不像是过苦日子的。”
“军统的人?”
“据可靠消息,军统的确派人到了北平,但尚未接触。组织上又特意强调了你的安全,切不可暴露。灯市口那边日本人经常去,军统的人也常去。难道军统想在哪里动手?”
“我会注意。”
有人进了后院,轻寒抬脚就走,何少爷则往相反的方向茅房走去。
回到雅座,热毛巾净手,轻寒已经七八成饱,不再拿筷子,只消停的喝着热茶。
洛克也放下筷子,与轻寒唠嗑。语气里明明暗暗的提醒轻寒,当年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和你那华年香消玉殒的妹子,可都是日本人嚯嚯的。如今耿大翻译倒好,帮着日本人嚯嚯中国人。
洛克感慨:“洛某草根出身,家贫,供某读书已是吃力。不像耿大翻译,祖上出过将军,名门望族。这老话说的对啊,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头能跑马。耿大翻译这度量洛某人实在佩服!佩服!来,这杯酒,某敬耿大翻译。”
张言张副局长一脸尴尬,心道:我的洛大探长哎,您可真是我的亲哥,您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天让您聊的,绕是我张某人三头六臂它也圆不回来啊。
张副局长尴尬之下就给轻寒夹了一筷子涮的不老不嫩的羊肉,陪着笑开口说:“今儿这肉不错,耿老弟多吃点,多吃点。”
一边给轻寒夹肉,一边悄默默看轻寒的脸色。
只见轻寒深若寒潭的双目看着洛克,目光清清冷冷,看不出喜怒。
一直埋头苦吃的敏表哥,打一落座就没敢多话。这几个,能坐到一张桌上,按说都是自己人。但敏表哥的特点就是有眼力劲,深知这一桌子它轮不着自个儿多话。少说话,多吃饭,是今儿中午明智之举。
此刻这话让洛大神探聊的冷了场,那得赶紧出声了。
敏表哥放下筷子抹抹嘴,端起酒杯对着洛克说:“北平城的人都知道我表弟不甚酒力,洛大探长若不嫌弃这杯酒我替表弟干了。”
洛大探长能说不行吗?人敏表哥不仅是耿大翻译的表哥,而且还是大队长。这面子咋滴都得给。
两人愉快的干杯,喝酒。
等洛克放下酒杯,轻寒才不瘟不火的开口:“如今洛大探长不在警局做事了?”
洛克手下一顿,随即嘲讽的回应:“耿大翻译问的好,是洛某草率了。”
轻寒起身:“耿某公事繁忙,先行一步。”
张副局长和敏表哥急忙起身相送,洛克压根没动。
张副局长陪着小心边往外走边解释:“今儿时间急,耿翻译指定没吃好,改日张某请耿翻译迎宾楼吃大菜。”
轻寒笑笑说:“等迎宾楼开张耿某自是要去捧场。”
张副局长立马放心了。
这迎宾楼是张家的产业,算的上老字号,日本人进城,北平餐饮协会抵抗,大多数馆子响应都关了张。这不,前几日新的会长上任了,北平的馆子陆陆续续开张了。
张家的馆子之所以跟风关张,那是不想当出头鸟。自古法不责众不是?大家都关门响应,就你开门迎客,那是得多迫不及待当汉奸啊?啥朝代它随大流总没错。
反正也不开门迎客,索性就趁机会休整一番,重新装修一下。这不,大多数馆子已经开门营业,张家的馆子自然也择了吉日开张。
轻寒能撂话,自然没在意。张副局长亲自送轻寒下楼到了门口,招手叫了洋车,顺手付了车钱。
“耿翻译,您慢走,慢走。”
下午轻寒有课,授课结束后又去了武田太郎办公室,得知武田太郎没事便打了招呼,早早回家吃饺子去了。
轻寒接了雅子一路,顺路又买了酱肉。
酱肉铺子在每天必经的路上。
酱肉铺子旁新开了一家杂货店,今儿早起才放炮开张,地上落满了鞭炮残渣。
雅子挽着轻寒踩着满地的红纸屑走过,石头拎着酱肉油纸包,三人没多看一眼。
杂货铺的柜台里,何少爷躲在帘子后,掀开一条缝,看着三人的背影。
麻利的伙计准备上板子,才刚儿掌柜的就吩咐过,今儿头天开张,早点上了板子关门。伙计冲着帘子后问:“爷,小的这就上板子了?”
“嗯。”
何少爷应一声,抬脚从后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