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屋里放满经书典籍,全都完好无损地被保存在此地。纸浆的香气扑面而来,但是没能完全掩盖住朽木腐败的气息,即便如此,书架上还是难以找到半点尘埃。
葛懋先去点燃蜡烛,然后带来三张坐垫依次放在地上,他对白凤仍然相当客气并且充满善意,完全没有因为师父葛浒比武落败而与白凤怄气,他的目光纯净,只有对未知事物的无尽期待。
“请坐吧,白公子。”葛懋示意白凤坐那张比较新的垫子,而自己和葛浒则坐在两张已经打了几个补丁还不断往外漏棉絮的破垫子上。
“灵蛇观已经消失二十年了,或许时间会更长,因为在这个地方计算时间没有意义,所以老道也记不得了。”葛浒一直看着地面,在白凤眼里他更像是劳累过度而睁不开双眼,可是他还是勉强自己款款讲道:“道观消失后,我尊崇师命守护这个藏经洞,一直到现在已经老得走不动路,我还在坚持,只为找到能够传承的人。我想,可能白公子就是那个人?”
“我?!”白凤问道:“难道葛浒道长不知道灵蛇观是怎样消失的吗?你怎能安心交给我?更何况,我绝不会接受这件事。”
葛懋坐在葛浒的后面,也附和道:“师父,灵蛇观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徒儿想知道,徒儿从没有登上过峰顶,也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只是一直呆在藏经洞。”
“这都是我们应该遭受的惩罚。”葛浒道:“昔日高赘……我还是称呼师弟的俗名吧,他讨厌道号。师弟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我当时年长他十八岁,早被视作为灵蛇观的继承人,然而高赘的忽然到来却夺走了继承人的位置,他自幼被视作未来的掌门培养,我不知道师弟是否愿意,但就结果来看,他恨透了这個决定,是以日后盗走灵蛇,使道观在风雪中消失得无声无息。我不恨他,真的,我从来没有恨过师弟,无论是当时被夺走继承人的位置,还是之后盗走灵蛇,我觉得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葛浒的语气越来越急促,不过心态还是比较平稳,他进屋坐下后第一次看着白凤,说:“高赘,本就不属于昆仑山。”
“难道,师父他不是欺师灭祖之徒?”白凤问。
“白公子,可曾听过‘孤星落命’?”葛浒道:“这是命理学中的一个现象,只要在人出生之时观察到此异象,通常都是非常不好的征兆,当时在高家,我的师父便是用‘这个’成功把怀朔高氏的长子带回道观……当时道观为了发展壮大,必须借助一些人脉和手段,师父他万般无奈出此下策。”
“依你之意,白蛇仙人高赘并非‘孤星落命’?”白凤满面惊奇,因为他从未听高赘亲口说过相关的事情,甚至于孤星落命之事也一直道听途说。
“所谓命理学,从来都是由释经者决定是非对错。”葛浒说道:“师父临终前把真相告诉给我,当日他在高家看见的并非孤星落命,而是吉星高照!师父见状,当时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高赘带回灵蛇观,让灵蛇观得以延续下去,所以他编下虚假的谶语,诓骗高家人……然而事与愿违,师弟他终究是困不住的龙,而非可以驯化的蛇。”
——我们所有人都不及他,永远望其项背。
“这……”白凤对此始料未及,他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心情对待,此时葛浒又言:“所以我从没恨过师弟,因为是我们背叛了师弟,让他失去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年。”
话音未落,葛懋痛苦无比地讲道:“我们居然做过这种事情……师父,阅读经典、面壁修炼十几年的我们,居然只是为了做这种事情吗?”
“当然不是,或许,恰恰相反。”葛浒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老道平生不擅长用谎言掩饰自己的目的,如果白公子不愿意继承道观仅剩的东西,没人会阻挠,因为这也是你应该做的,灵蛇观理应被毁灭,我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不过是心中的一点念想……师弟,现在终于如你所愿了。”
“别开玩笑了!谁在乎你们怎么想。”白凤站起来大喝一声:“不管怎么样,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把灵蛇观救下来。”
“白公子。”葛懋两眼垂泪,羞耻又愤怒:“你要怎么做,我会尽全力帮你!”
“葛懋!”葛浒忽然怒目圆睁,但他并没有看向葛懋,而是直视前方,像是浑身都在抽搐的人一样绷直身体微微颤抖:“你要违抗为师的命令吗?”
“师父,我可以继承道观!我会像师父你一样,用一生去守护这一切!!!”葛懋跪在葛浒面前,这是白凤第一次感觉到他情绪如此亢奋。
“住嘴!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把你赶下山去,让你自生自灭!”葛浒言罢,再与白凤说道:“既然白公子不愿继承道观,老道也不想多留了,你请便。”
白凤冷笑道:“我说伱们这群修道之人,怎么事情稍稍不如意就打退堂鼓呢?你们的道都修到哪里去了?”
“嗯?”
“白蛇仙人高赘,已经去世几年了。”
“什么?”
“你们知道高赘下山后都经历过什么事情吗?”白凤怅然失落道:“他失去了一切,家乡、家人、朋友、战友,所有的一切,其中也包括昆仑山。你们知道师父他是怎么做的吗?他开始旅行,四处行侠仗义,从旅行中渐渐找回失去的东西,然后,他把这些东西全都交给我!无论是收获还是遗憾,我全都接受了。现在,我为了弥补师父的遗憾来到这里。”
——若是能做到这件事,我就可以走到师父的前面。
葛浒和葛懋皆以一种奇异的感受凝视着白凤。
“这一次,我要代替师父走得更远。”白凤如是说道,他眼神是贪婪的,但也有几分怜悯在里面:“被时代抛弃的老家伙们,让我来领你们走一段路吧。”
他明明才伤愈不久,可是没人能想到该怎样质疑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