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冬季的微风在校场上吹过,那里没有活物,只摇曳着一丛生长在地砖缝隙间的野草。
应该说,这是死一般的寂静。令人很容易便忘记仅仅在上一刻时,此地还聚集有十几人。
在那十几人里面,有人在抱怨天寒地冻,有人在暗骂白凤不通人情,有人立志总有一天要让白凤瞧得上自己。
可是就在眨眼之后,无论嬉笑还是唾骂,皆荡然无存。
赵括原本满怀欣喜地踏进书院,岂料一落座,便受到一股前所未见的威压所迫,这令他感到极不自在。
原以为可以在朋友面前不必多么正襟危坐,起初赵括便是箕踞着张开双腿坐下,只不过时候一久,他便慢慢觉察出白凤与慕容嫣二人皆心有余悸,尤其是那位少年剑客,只顾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他们必是为了刺杀姚将军之事感到烦忧。”赵括心里明白,于是马上改正坐姿,端坐肃立。但见沏茶斟水的慕容嫣神色悠然、不紧不慢,丝毫没有避讳机要的意思,他便开口问道。
“慕容姑娘,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他摆出一副甚是和蔼的模样,和和气气地说道:“见慕容姑娘气色恢复如初,甚至都有心思盘起发髻了,我心里很是安慰啊!如此说来,你与白兄的婚事,是要择日了?”
慕容嫣略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不禁颔首偷笑了一声,回道:“怎么又谈起这种事情来……”
“在我们汉人眼里,女子盘起头发,便是已嫁做人妇的举动。”赵括接着解释说。
“可是我娘亲跟我说,盘起头发,是代表心里有意中人;把头发送给意中人,便是最亲密的示爱了。”慕容嫣煞有介事地继续说道:“或许这就是鲜卑人习惯吧?”
赵括接着话茬,笑道:“哈哈哈,各民族有各民族的传统,在我们御夷镇,这样的情况一点也不稀奇。”
“嫣儿,你不用再解释了。”白凤突然轻轻地呵斥道:“再这样说下去,赵兄能把这件事说上三天三夜。”
慕容嫣听罢,果然赶快斟满手中的茶杯,拿盘子盛来一碟酸酪和甜糕,放在赵括与白凤之间的矮桌上,最后方才默然端坐于那位少年剑客身旁。
“白兄,多日不见,你样貌憔悴了不少啊。”赵括此时终于肯主动提及姚将军之事,说:“想必是刺死姚将军侄儿姚几道的事情,困扰了你许久吧?”
“你说的不错。”白凤侧目瞥向慕容嫣,貌似心中仍在渴望寻求一丝慰藉般,祈求着叹了一口气。
赵括道:“此事不怪你,谁也没想到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你误杀姚几道之事,我们绝不会让其他人知晓。”
“我不需要你替我辩解,赵兄。”白凤调整着姿态,绷直着身体,使其微微向前倾斜,这使得他与赵括之间的距离又靠近了一些:“我是个罪人,从杀死第一个人开始,我就犯下了滔天之罪。为了赎罪,为了对得起这些死在我手底下的人,我必须要继续前进。”
“这便是我半月以来的思索。”白凤长吁一气,稍稍垂下头颅,难掩失望与悲伤。
“啊……”赵括慨叹一声,若有所思地轻扶前额,又道:“白兄,坦白而言,我没有杀过人,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但是,我亲眼见过饿殍千里、血流成河。我知道,你我的目标是一样的。”
“你会赢下这场战争,对吧?”白凤继续追问道:“我始终忘不了,姚几道在死前,对我喊了一句‘师兄’?忘不了姚将军,他看见我时狰狞如恶鬼的模样。”
“白兄,有你相助,我一定能赢!”赵括斩钉截铁地语气,让他与此前的自己判若两人,“还有慕容姑娘,我们的‘圣女大人’,有你二位协助御夷镇,何愁不能破除六镇合围?”
白凤得此答复,竟觉得有些许羞愧难堪,低垂着头久久不回应。赵括见状,自是乘胜追击,继而问道:“白兄,我每日遣阿扁送来一封信,你该知道我是要请你出马解决何事吧?”
“信,我全都烧了。”
听那位少年剑客言罢,赵括既惊又气,差些想原地跳起来,不过他身上有股子世家子弟的风雅,很快便勒令他坐回原处。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慕容嫣见对方气急败坏的模样,便即出言相慰道:“赵公子,信是我私底下烧的,我生怕凤哥哥见到这些信笺会感到更加心烦意乱,所以……”
“嫣儿,你不必如此袒护我。”白凤轻轻抚摸着慕容嫣的肩头,旋即对赵括说道:“赵兄,从今以后,你可以告诉我谁人‘阻挡’了我们的去路,但是,我有我自己的处事方式。”
“你我是朋友对吧?”白凤讪笑一通,只因他深知自己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太过抬举自己了:“呵呵呵,朋友之间,本应当互相对等。我从来便不是你赵家的仆人,从来都不是。”
赵括对白凤这番关于“朋友”的叙述感到十分诧异,兴许原本在他心里面,所谓的朋友与仆人并无太多差距。只见这赵家大少思索半刻,终于给出答复:“朋友……如此说来,你便是我赵括最好的朋友。”
“那么,你想如何处理,接下来的那一个人?”
赵括话音未落,慕容嫣便敏锐地嗅出了更加危险的讯号,登时欺身至白凤的臂膀旁,紧紧抱住那只白凤习惯挥剑的手,问道:“你们,又要去做危险的事情?”
“嫣儿,你不必担心,这一次,我会带着你一起去,我之前不是向你保证过了?”白凤对慕容嫣展现出难得的和煦微笑,如璀璨的朝阳般唤醒人心。慕容嫣见那位少年剑客如此,自然深感荣幸与开心,笑嘻嘻地坐回到原处。
赵括见他们人如此默契和幸福,心中却不知作何滋味,只是提出一丝困惑,说道:“白兄,你到底打算要干什么?居然带着慕容姑娘一起去,这可是要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活计!”
“赵兄,我方才不是说过了?我如何行事,全凭依自己。最终若是成事,功劳在你;若是失败,我们便永不相见,绝不拖累彼此。”
三人相谈甚久,从白日到黄昏,直至赵括独自一人从那屋舍里出来时,才有第四者胆敢上前问候。
赵小妹和阿鹃守在门口不远处许久,见赵括仰天大笑着躲在那屋子里大半天,而后却失落寂寞地走了出来,不禁纷纷询问其中缘由。
然,赵括避而不答,只是在临别时悄悄地说了一句:“朋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