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五年前,巴力在回寨子的途中,忽然看见山岩上趴着个男人,冲自己连比划带喊,猎人的本能立刻让他察觉到了危险,就地一滚,躲过身后雪豹的致命一击。
他挥舞矛刀将豹子吓退,爬上山岩,才发现那人的脚卡在石缝里,肿的象个馒头,再晚一点就废了。
“他说他叫明言,瞅着象个老实人,伤的倒不重,只是瘀血没散,走不了山路,我是没啥文化,可把恩人撇下不管的事,做不出来”。
然而圣女寨与世隔绝,外人是进不得的,眼看天色将晚,漫山风雪,如果不及时找到躲避的地方,恐怕撑不过这一夜。
于是,巴力做出了一个让他悔恨终生的决定。
“我把他背到圣女洞外,让他别乱动,自己去取圣水,回来一看,坏喽,他被追来的豹子撵进了毒花丛”。
雪山上到处立着警示牌,提醒登山客不要靠近花丛,只是当时情况危急,那里还顾得上这些。
他的脚伤本来外敷就可以,可中了花毒,除了喝掉圣水以外,只能任其昏迷不醒。
昏迷的时间因人而异,强壮者也许十几个小时,体虚者就难说了,甚至会死亡。
“冰天雪地的,你说我咋办,不给喝吧,得看着他冻死,就这样背回去,那儿是毒花窝,更活不了啦”。
等明言醒来,巴力搀扶他进了寨子,虽说救了人,但因为违背族规,被族长训斥了一番,并鞭了一百毒藤。
他脱下上衣,整个背都被打烂了,疙疙瘩瘩的,触目惊心。
“天一亮,族长就派人送他下山,可谁能想到,两天后,他趁寨子里失火,溜进圣女洞,偷走了肉身菩萨”。
普通人是无法接近毒花丛的,如果不是巴力擅自让他喝了圣水,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离开圣女寨的那天,我跪在全族人面前发誓,只要白英巴力不死,一定带圣女回家”。
“你们是怎么找到明言的?”。
巴力不清楚,他长年在外,很多事情都是听族长说的。
既然已经抓到了小偷,就应该知道肉身菩萨已经被毁坏了,为什么还要抱着圣女花,傻子似的满世界转悠?。
“唉,说来说去绕不过那两个字,人心……几百口子人,各自打各自的算盘,没了圣女的圣女寨,就象没了日头的天,啥说呢,得给族人们留个念想……我也不太相信那人的话,没有亲眼看到,总归不死心”。
圣女寨一贯采用的是精神统治。如今支柱没了,当然会分崩离析。
“我觉得,你们应该面对现实,人的生活方式是可以改变的,信仰也可以”。
他点头。
这件事在心里装了那么多年,如今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甭管是好是坏,总算有了结果。
看着这人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忍不住向他说起了新生孤儿院,虽然朱永良的行踪是个谜,但以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注射到那些孤儿体内的,就是圣女的基因。
“你是说有七个孩子?”。
巴力忽然挺起胸膛,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如同熄而复燃的焰火。
“你先告诉我,抢走圣女花的都是什么人?”。
“两男一女”
“……还……还有……还有个娃娃……”。
白英珠开口说话了,声音微弱,我俯下身子听,忽然腥气扑鼻,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幸好巴力扶住了我,做了个退后的手势,自己上前喂她喝了点水。
“……她……她跟温吉古一样,能抓走你的魂……别看她眼睛,别看……千万别看,那不是人的眼睛……”。
他俩离开老林饭店后,又回到了小仓库,因为和同伴约好了第二天会合,所以一直在那儿等。
巴力中午没吃饱,出去买方便面,没过多久,就听到他在窗外大叫,说圣女花被抢走了。
白英珠立刻冲了出去,果然有个人在前面跑,她甩了几镖,明明打中了腿,却被弹开。
她感觉不太对劝,一连追了两条街,终于揪住那人背后的包袱。
“……我听见有人骂我……骂我是老不死的,说我弄疼了她……还怪那人跑的太慢……我一使劲,扯开了包袱皮……”。
包袱里裹着个婴儿,也就三四个月大,白英珠看着她慢慢转过小脑袋,一脸怒气,两只眼睛骤然变得血红。
“……我跟她对视了一眼,就啥都不知道了……”。
我吃了一惊,难道和阿依图黛说话的女人,会是这个婴儿?
“传说中的温吉古,是有对红眼睛,能把人变成活死人,还能发出牲口的叫声,引来熊和狼”。
其实那个时候,巴力并不在开发区,他正坐在小买部里含着叉子等泡面,是有人模仿了他的声音,引开了白英珠。
“可我看见她是自己走回来的”。
我闭上眼睛,回想当时的画面,猛然发现她前面多了个人,没错,是个背包袱的女人。
女人膀大腰细,走路十分僵硬,包袱用布单子缠在身上,齐肩发,每当有风吹过,耳朵下方都会露出根茎般的烧伤疤,延伸进衣领里。
就是这伤疤让我对她印象深刻。
那时的白英珠其实已失去了意识,被婴儿控制了身体,变成了遥控玩具。
我倒吸了口凉气,这婴儿是什么,魔鬼吗?。
而巴力吃饱喝足回来后,等在仓库里的却是两个男人。
一个很年轻,自来卷,时不时吸下鼻子。
另一个穿着迷彩服,蒙着脸,似乎怕被人认出来。
“那小伙子不象普通人,对我还算是手下留情,没使全力,倒是那个蒙面的,死缠烂打,只能跟他们兜圈子,后来碰上那女的,被她踢了一脚”。
一脚就把巴力踢死过去,醒来已经躺在了三轮车里。
“……是这小兄弟救了咱们?”。
白英珠一改上次的冷漠,见巴力点了头,再看我时,眼神温柔了许多,听完我对现场的还原,她才明白那一刻的自己有多可怕。
一动不动,甚至比张牙舞爪更吓人。
而巴力在听到袁军这个名字后,微微皱起了眉头,直觉告诉我,他认识这个人,可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拒绝回答。
“小兄弟,你要留神,圣女的血……”。
他吞吞吐吐,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也许有古怪”。
“……巴力,别听那些婆子们瞎说……圣女是白英氏永远的恩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寨子,你,你要记在心里”。
“哎,我记住了”。
屋门“吱”的被推开,闪进来一个长发的男人,看到屋里的情形,也不说话,一下跪在白英珠床前,拿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巴力忽然拉着我往外走,边走边道谢,客客气气的把我轰了出来。
八成是这个男人追的小妹,他喂小妹吃的是什么,圣水吗?不,更象是小药丸,用圣水做的小药丸。
不知道能不能跟他要几颗,这样小妹就不用担心再发疯了。
我开着三轮车,胡思乱想了一路。
老林饭店今天热闹非凡,一群人酒足饭饱,又唱又跳,娟子和高文也跟着一起疯,身上脸上抹满了奶油,见我回来,迎门就是个满脸花。
草莓味的,酸酸甜甜,还挺好吃。
小四两也在,我问他一零零六有没有再发生异常,他直摇头:“这两天就没人住,要说怪吗,是门把手上夹着一撮黄毛,那对小情侣都没染发,我们队长说准是那贼的”。
“真是冲陈安俊来的?”。
“绝对,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好鸟,知道他犯什么事了吗?杀人,死在砖场那女的,是原石公司的检测员,叫谢宜男,听说身上找到了他的指纹”。
这也不能证明陈安俊就是凶手,最多有嫌疑。
“不光这一件事,他姐夫到现在都没找着,姐姐陈安琪也联系不上,警方已经立案了,弄不好,他还背着条人命呢……你不知道,谢宜男和余量海私底下有一腿,姐弟俩为了报复,痛下杀手,这不稀奇”。
大酒店的确消息灵通,小四两又好打听,真真假假的暂且不管,听个热闹。
“是不是得送回原籍呀,他哪儿人?”。
“看你又不懂了吧,重大案件,异地羁押,余量海也算是个风云人物,掌握着多少原石药业的机密,有人求神拜佛,盼着他没事,也有人希望他永远别回来,在本地关系太复杂,会影响办案的”。
这小子说的头头是道,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散场的时候,他忽然又拉住我:“还有件事,七楼和八楼中间的外墙上忽然多了好些个小洞,密密麻麻的两排,象是被凿过了一样,你说奇不奇怪?”。
七楼和八楼中间预留很宽,本来准备安装led广告屏的,后来发现位置不理想,一直空着没用。
“你们保安就没听见一点响动?”。
小四两摸摸头,有点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着楼梯间的墙,流了一大片口水。
这一夜,梦里的场景又换成了医院,那女人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面容憔悴,嘴唇在呼吸面罩里微动,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一双眼睛充满怜爱和不舍,直到泪水顺着脸颊滴落……。
床尾挂着张病历牌:不可逆性气道阻塞,姓名:夏华。
我哭了,把头蒙进毯子里,无声的痛哭。
后半夜,警车响个没完没了,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一大早,本地新闻便播出了一条通告。
凌晨两点,有人闯入了本地最大的金店,打昏了保安,将珠宝首饰洗劫一空,警方迅速封锁了所有外逃通道,其中有个桥头检查点,不仅在出租车上发现了可疑人员,又在前面的越野车里,辨认出一个网上追捕的盗窃团伙头目。
两人逃跑的过程中,警方开了几枪,事后证实有人受了伤,不过最后还是跳进了河里。
这两天好象都是坏消息。
“还有更坏的消息呢”。
娟子叉腰仰头,做拉伸动作:“你今天不能出门了,我和高文要买点结婚用的东西”。
“那不行,我今天有事”。
“你天天有事,店谁看呢?”
她生气了:“反正我俩不管”。
不管就不管,我那有心思做生意,喝了碗粥,大摇大摆的去了丽庭大酒店。
娟子看我的眼神,跟小妹一样,恨不得一口吞了我。
开门的是陶木春,看见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直到坐下,才发觉她剪短了头,比我的长不了多少。
她冲我嘻嘻笑:“林小川,你这个糊涂蛋,又来干什么,脑子好了?”。
“小妹跟你说了吗?明言教授还活着呢,就在圣女寨”。
“真的?”。
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门打开,又出来个陶木春。
扎着马尾的陶木春。
我怔住了,盯着俩人看了又看,忽然冲短头发的女孩张大了嘴:“你……你是小妹?”。
如果她眉心多一颗痣,再弄个同样的发型,杀了我都分辨不出来。
“你怎么……怎么变成了?……”。
我本来要问她怎么变成了人,转念一想,她本来就是人,可那身白毛呢?
细看之下,小妹皮肤的颜色要比普通人的浅,是种灰白色,但可以接受,不会让人不适应。
“我就不说,急死你”。
小妹笑弯了腰,抱着陶木春:“姐姐,他是不是个糊涂蛋?……”。
“别闹,听他说正事”。
看来小妹还没来得及没告诉她,也对,既然恢复了正常,下一步就是回归生活,什么孤儿院、肉身菩萨,这些糟心事都可以抛在脑后。
陶木春让我把梁音说的重复了一遍,其实我觉得没必要:“现在还用找他吗?小妹……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
我想不出词语来形容。
“等有机会再跟你解释吧,眼前的问题是怎么去圣女寨?”。
真不知道为何要多此一举。
“你……你身体撑得住吗?”。
苏欣晨似乎有些担心。
难道她生病了?我没看出她那儿不舒服,除了脸色有点发白。
陶木春点点头,拉着小妹的手:“这回你不用偷偷跟着了,咱们一起坐车去”。
“小妹没有身份证,警察问起来怎么说?”。
“丢了呗,我们俩一看就是双胞胎,我能证明自己就能证明她,我叫陶木春,她叫陶小妹”。
既然她这么坚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打听孤儿院有没有被烧伤的孩子。
“是有一个,叫……阿依图黛,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
这就对了。
“袁军呢?”。
女孩们你问我、我问你,最后一起摇头。
也许是又改的名字吧。
我让陶木春把那张老照片发到手机上,然后挨个儿将七个孩子指出来:“我和小妹、周佳凝、你、阿依图黛、郝心儿、大宝,这个是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