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的,是个中年人,林初羽见过他两次。
第一次也是在花丛里,衣服破烂不堪,双手蜷曲如钩,指尖扎出长长的翎毛。
“我很害怕,叫来了木里族长,把他拖进了罗老楼……”。
罗老楼相当于场部办公室,罗老,就是扎罗,是族人为了纪念这位白英始祖而取的名字。
也是木里休息的地方,这孤老头子,没有妻子儿女,一天到晚神出鬼没,明明两分钟前还不在房间,转眼又从里面走了出来。
“木里怀疑他和沈家有关,让我去找件男人的衣服,再准备些吃的,等我回到楼里,那人已经醒了,也恢复了正常,晚饭后,俩人就进了书房,天亮了才离开”。
“知道名字吗?”。
林初羽摇摇头:“四年前他又来了一次,领着一对男女,沈总沈总的叫着,还认出了我,木里便安排我去陪那个女孩……”。
后来才知道是沈氏集团的沈自舟和水真理,这是四大家族有人变异后,沈自舟头一回露面。
而做为中间人的,应该是胡大志。
沈自舟望着欢喜花丛,叹了口气,说沈家能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小小的红花,终究功亏一篑,徒有其表罢了。
“这时候,那人接了一句,晚了一步,只比他们晚了一步,我们虽然不是万物之灵,也称得上山野之灵”。
林初羽发现木里在偷偷的笑,便记住了这句话。
“那人是不是没有双脚?”。
“有啊,走得飞快”。
本来就多余问,胡大志连手下都配备了高科技的外置骨骼,给自己安几条假腿还不简单吗,装两个火箭推进器都不奇怪。
“你说他们既然能在天空飞翔,为啥要变成人的样子,做人……真那么好吗?”。
我无法回答,没体验过,不知道当鸟是什么感觉。
不光鸟,还有鱼!
“哦……”。
林初羽想起来:“白鱼精姓海,四年前被一个怪物用石头堵在山洞里,饿得皮包骨头,我给她吃了真元珠,让她帮我挖睡美人”。
姓海?海茉莉的同类。
她虽然面目狰狞,却非常虚弱,从洞里钻出来时,林初羽还以为是条大泥鳅。
后来,一连吃了两粒真元珠,不仅有了精神,身上的鳞片也开始脱落,渐渐露出女性的特征。
“她说她能爬上去,可光着身子没法见人,我记得大白狐旁边有张白熊皮,不知道还在不在,便带着她去找……”。
半路上,被不长眼的朱十万打破了屏蔽,白鱼精又羞又怒,躲在林初羽的背后,让他滚蛋,没想到这小子非要摸老虎屁股,这才迫不得己,露出本相将他吓晕。
等回来的时候,又碰上了这帮倒霉蛋,俩个女人一时起了童心,现了形,把他们唬的屁滚尿流,恨不得多生两条腿。
怪不得有人把她形容成一身白毛,有点朱长毛的意思。
“她现在人呢?”。
“走了”。
林初羽本来打算直接回农场的,心里却有些不踏实,如果小圣女真的存在,肯定会唤起族人对英莫儿的崇拜。
在这群情激动的当口,自己却抱回来个睡美人,简直是自找麻烦,弄不好会造成相反的效果,认为她在造谣生事。
反正尸体在雪山上也化不了,先观望观望。
白鱼精一直把睡美人背到圣女寨,却无论如何不肯进去,林初羽只好让她绕到后面,隔着树杈墙抛过来,自己再一点点的拖进小楼。
因为很吃力,不能一心一意,导致屏蔽时断时续。
这个场景相当恐怖,雪地上什么人也没有,却有一具模糊不清的女尸,左右摇摆、自己往前挪动。
偶尔还会出现一个白色的鬼影,蹲在旁边“呼哧呼哧”的喘气。
“没等我坐下,突然从楼顶爬下来一个人,是那个姓贺的,我有点不放心,跟着他来到小厨房,因为太饿了,离的有点近,不小心让蒸汽熏了脸”。
她一举手里的香肠:“我知道,你是故意弄掉的,对不对?”。
这也算是我为人处事的方法之一,在敌我不明、人鬼不分的情况下,先释出自己的善意,至少让对方明白,我对他没有威胁,甚至可以成为朋友。
目前来看,效果还不错。
整个小楼里除了书架、桌椅,就是这张床,虽然瞅着不起眼,却出奇的重,两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愣是没挪动。
床下有块四四方方的木板,安着合页和锁鼻,象是木箱上的盖子,不知道有什么用,我顺手扔到墙角,让林初羽把睡美人的身体压平,要不然塞不进去。
“明天晚上,我叫人把她送回冰窟,以后睡美人这三个字,谁也不许再提”。
我已经有了人选,朱祈光,象这种悄来悄走的行当,非他莫属。
“对了,有件事也许你还不知道……”。
林初羽帮我把尸体抬到地上,头前脚后的往床底下推:“白鱼精背她上去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女的,就是刚才把你撵出来的那个,剩下的穿着铁皮衣服,看见冰山被掏出了个大洞,啥都没说就走了”。
是红姨和披甲人,他们来睡美人洞干什么,是出于好奇,还是另有所图?。
手里猛的一轻,那双脚嗖的缩了进去,脑袋差点磕在床架子上,接着听见“咕咚,咕咚,咕咚……”重物滚落的声音。
我和林初羽对视一眼,同时低头往床下看,睡美人已经不见了,毛毡里隐约露出个方形洞口,是地道!
这才是我来小楼的真正目的,可被林初羽一捣乱,险些忘了正事。
我直起身:“现在几点了?”。
卧室没有窗户,身上也没有和时间相关的东西,仅凭感觉,我认为应该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倒瓶谷的越凌花刚刚盛开。
“你在这儿等着……”。
一句话没说完,这女人就推开我,钻了进去。
我伸手拽住她脚脖子,闭着眼:“你疯了,穿成这样还乱跑,会冻死的”。
她真的把所有衣服首饰都还给了圣女寨,这件棉大衣带有巡山队的标志,是从袁军身上扒下来的,里面什么都没穿,光着腿、赤着脚,摸上去还热乎乎的,不用说,是吃了真元珠。
一粒珠子扛几个小时没问题,我有亲身体会,可爬上爬下的毕竟不方便,而且我也不想让她发现白衣卫的秘密。
林初羽的行为十分反常,似乎也在找矿洞,她既不是三趾人,也没有糊涂爹,根本不需要去冒险。
她一声不吭,扒开我的手,陀螺似的转了个圈,把脚伸进洞口试探。
“好象是个斜坡,把灯给我……”。
这么大的脑袋,能戴上吗?。
我很不爽,有种被人捷足先登的感觉。
床腿的高度仅有四五十公分,对缺乏柔韧性的我来说,可以称的上是种折磨,不是碰头就是卡屁股,连僵尸都不如。
六十度的斜坡,七八米长,俩人垃圾袋似的滑了出来,是个狭窄的通道,睡美人脸朝下趴在地上,活象个大虾米,要不是这个姿势,也不至于头先扎进洞里。
往前走了不远,左右两边各凹进去一块,放着木凳,刚好能坐下个人。
石壁上刻的乱七八糟,什么样的字体都有,单就名字而言,基本上分为两类,一个是想念的人,一个是想吃的菜。
画的也很简单,无非是群山树木、日月星辰,或者是飞鸟走兽。
他们在埋伏的时候,只能看到这些东西。
“这是守卫值班的地方”。
林初羽眼里放着光:“原来,那些神秘人一直都存在”。
通道的尽头又是个洞,直上直下,这回不用滑了,有梯子。
而所谓的梯子不过是一根整木,砍出一道道槽口,绑上短木棍,竖在夹角。
底下是两扇紧闭的大门,门环上全是灰,漆皮也掉了一大半,字写的倒是有模有样:“白衣城”。
我伸手推开,眼前一大片空地,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地面磨的平整光滑,堆着沤烂的镖靶、摔漏的人形沙包、和踢断的木人桩,竟然还有特种兵玩的轮胎和原木。
周围是高耸的山壁,排列着大小近似的石窟,上下两层,环绕一圈。
石窟里最多能躺下一个成年人,洞口有钩钉,应该是悬挂帘子等遮挡物的,假如碰巧住在楼上,就要象猿猴一样爬来爬去。
林初羽伸出手指,一个个数:“……不多不少三十个,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在暗中保护圣女”。
我突然注意到,她不再称圣女为圣母娘娘,象对刚离婚的夫妻,从“老公”“老婆”,变成了“某先生”“某女士”,刻意营造出一种疏远的感觉。
“这其中,兴许有你似曾相识的人”。
白衣卫是从双胞胎里选出来的,另一半在农场过着正常人的生活。
“是吗?”。
林初羽叹了口气:“就算是这样,我也认不出来,他们总是戴着豹脸,而且速度很快”。
豹脸面具!
靠雪山为生的猎户和采药农,认为雪豹就是雪山神,是灵与智的象征,因为它是雪山最早的霸主。
温吉古虽然体型更大,也只能算是神兽。
以前听冉素云说,乌丹已经发现农场有神秘人出没,我还对白衣卫有些失望,如今才明白,原来她可以隐藏自己。
如果白衣卫是暗夜使者,那她就是幽灵中的幽灵。
“你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
林初羽面无表情:“十一岁那年,他们亲自把我送到木里那儿,盘发刺身,成为了伺婆,从那以后,我的生命里只有圣女,离开了农场,我的家人就是你”。
在她看来,白英尔曼的子孙始终摆脱不了的,是圣女飞升和七月婴之间的轮回转世。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七月婴落地时,小颅突嘴,虽不足二斤,却能佝身而坐,啼声如猿,实乃妖邪之物。
不管怎样,都是当伺婆的最佳人选。
“聪明好看的,就是圣女转世,必须在菩萨面前聆听教诲,以免坠入皮肉欲海,而象我这种长相古怪的,绝对是妖邪之物了,要借助她的圣德感召心灵……”。
一起净化的还有那块残玉。
即便没有大脑袋,林初羽也不算漂亮,十分最多给六分,勉强及格,但这女人却散发着一种灵气,尤其是那双眼睛。
胡小铃形容它会说话,一点不假。
“你的头……”。
我指了指自己的:“从出生就这样,还是?”。
“英莫儿在矿洞历劫,成为一方圣女,我现在和她情况差不多,只是你看不见”。
林初羽让我再等几天,她的头不会永远那么大。
第三层还是石窟,相对宽敞,如同双人间的婚房,令人震撼的是中心的石碑,三碑六面,刻满密密麻麻的名字。
四字一联,不过第一个却被凿掉了,只剩下“文武修”,接下来依次排列,有数千个之多。
我在最末一行找到了“玉”字,白英玉,这不是往生碑,是所有白衣卫的花名册。
林初羽用手轻抚着碑面,双眼湿润,默默无语,做为伺婆,她能体会到这份坚守里的辛酸与不易。
“我相信睡美人是自愿为圣女付出一切的……”。
因为所有伤口都在胸前,假如她看到圣女发疯,转身往外逃,最先遭到攻击的应该是后背。
当时她很可能跪在圣女脚边,或者大胆的抱着圣女,口念心经,祈求那颗燥动的灵魂安静下来。
“你是不是还想说,圣女从头到尾,都在命令她离开,是她不知道死活,非往枪口上撞?”。
林初羽冷笑一声:“反正人已经死了,你说啥都行”。
她突然转过身:“圣女的事轮不到你管,你还是担心小圣女吧,山南农场象粘在网上的一只虫子,动一动就会引来很多蜘蛛”。
我希望她能直白一点,虫子代表什么,蜘蛛又是谁?。
“所以呀,象你们这些外人,来到农场就是个睁眼瞎,根本斗不过那只老狐狸”。
外人,我觉得她在暗指陶木春,老狐狸呢,难道会是木里?。
继续往前走,冷不丁照到一副巨大的骨架,尖嘴朝天,利爪抓地,威风凛凛的站在一块小石碑前。
三趾鸟人,看上去象职业篮球运动员,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四百六,臂骨三折,仿佛一根超大的鸡翅,却偏偏长着人类的手指头。
石碑上有几行小字:白英孤,异能于人,而自知其瑕,吞花以求多变,实为惊天之举,后十余载,拒狂徒、退兵匪,然,一日魂归,三月无雪,血肉渐生望天之泪,不能全,遂以猴涎消之,存傲骨临风,镇吾神寨。
这大家伙竟然姓白英,羊群里怎么跑出来一头骆驼,是外援吗?。
原来沈家和圣女寨之间并不只有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