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镜子,卡里尔扣上了军礼服的最后一颗扣子,感到一阵陌生的紧迫。
他身上的这件制式礼服本身仅有两种颜色,一是黑,二是第八军团特有的午夜蓝。两肩处本该搭配金色的军衔,但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并无任何军衔,因此那金色就变成了黑色的金属。
像这样暗淡下去的细节,整件礼服上还有多处,例如领口处的凯旋标记或下摆处的私人荣誉印记等.再搭配上那张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他整个人看上去仅剩下阴沉与肃穆。
凝视着镜面,卡里尔摇了摇头——果然还是不合适。
他过去不怎么穿礼服,礼仪甲也同样如此。再者,这两种事物都并非以舒适为第一前提。而如果他真的需要出席某个需求礼仪的场合,没有任何礼服或礼仪甲能和他原先的那套盔甲相比。
但他现在不得不穿了。毕竟是雄狮之命啊,谁敢不从呢?
镜中人为这个古怪的笑话微微一笑,随即伸手捞起胸前勋章,细细打量。
它们当然不是他曾拥有的那些真货,但也大差不差了。它们的形制很严谨,用料也非常考究。若是真的计较起来,问题大概只有一个:在大远征的时代结束以后,它们便不再配发了。
是雄狮凭着自己的记忆命人打造了它们,也不知道负责此事的工匠是作何想法,遵循原体之命去制作假勋章
无论怎么看,这都算不上是件好差事。
“他还真是很用心”一个声音从他的影子中响起,带着点嘲笑。“他就见过一次你穿礼服的样子,结果就把这些勋章的形制全记下来了,真有趣。”
卡里尔放下手,让勋章相互碰撞。他后退一步,拿起一旁的军帽戴上,又穿上了礼仪用的白手套,开始端详自己,想知道是否有哪里不得体。
而这时,影子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打算装作我不存在吗?”
“不,康拉德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别想了,你的记忆没出问题。”影子无情地嘲笑。“你的确从没带过勋章,也没穿过礼服。”
“那么——?”
影子难以自制地大笑起来:“还需要我提醒吗?十八年,父亲!真稀奇啊,那种状态下的你居然仍然可以批改公文,你就这么喜欢工作吗?”
卡里尔早有预料地叹息一声,没理会他的挖苦,只是默默地转移了话题。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
“不要急,父亲。这件事拖得越久越好玩,伱不这样想吗?”
“在自己的兄弟身上找乐子是种非常恶劣的行为,康拉德。”
“是兄弟们——而且,我会非常注意分寸的。”影子温顺地回答,但那股笑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
卡里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自己的房间。靴子碰撞地面,带来柔和的反震,一切都很正常,很舒适,他却难以控制地感到一阵怪异。
勋章碰撞所发出的金属声,外衣的收腰设计带来的紧绷,长靴与小腿骨正在互相碰撞
而他偏偏拥有非常灵敏的感知,于是这一切感觉便以难以言喻的速度混合在了一起,令他的步态变得僵硬异常。
无论这件礼服多么优秀,他都觉得自己好像被束缚住了。哪怕他真的往身上套上几吨钢铁,也不能与此时的感觉相比。
+放轻松,你迟早会习惯的。+影子悄然低语。+你再怎么抗拒也没用,父亲,趁早习惯吧。+
卡里尔皱起眉,停住脚步为两个迎面走来的战团仆役让出道路,他们扛着一台庞大的机械,脚步沉重地过去了,就连道谢都只能用眼神示意。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认为你未来还会穿上这身礼服很多次,卡里尔。所以,你整日带着骨头面具逃避演讲与眼神交流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
卡里尔没有理会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向了一台升降梯。
数分钟后,他以正常的方式抵达了理性之锋号的第二十层甲板,并通过指引顺利地抵达了一座大殿门前。两名改造程度看似不高的机仆以双手推开了高达二十米的沉重石质大门,让他得以进入。
然而,在走入其中后,率先吸引卡里尔注意力的却并非是那些正在彼此交谈的黑甲巨人,而是这座大殿的空荡程度。
这里没有任何装饰,莫说金银,就连画作都看不见半幅。支撑起天花板的石柱表面粗糙无比,完全就是未经打磨的原石。
此处唯一值得细述的东西仅有一把石椅,宽阔、粗糙,直接连着地面与台阶。它位于大殿内里,被石柱与燃烧的火把变得模糊,仿佛一头躲藏在森林中的庞大野兽。
而它也的确属于一头野兽。
+啊.你发现了吗,卡里尔?你看,莱昂·艾尔庄森之所以能成为我的兄弟,是有原因的。+
卡里尔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望了那把石椅一眼,随后便收回视线,假装自己并不知道椅子后面其实站着一个闭目冥思的人。
一个黑甲的巨人迎面朝他走来,盔甲依然破旧,但腰间已经多了一把其貌不扬的长剑。
他没有戴头盔,因此卡里尔非常轻易地认出了他——扎布瑞尔,泰拉裔暗黑天使,死翼的一员.
这倒是很有趣,因为死翼现在仍然存在,卡里尔很想知道他们会如何看待这位忽然出现的‘老前辈’,会激烈的抗议,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
扎布瑞尔停在离他一米之遥的地方,随后行了个天鹰礼。他做起这件事来看上去并不如何熟悉,但那双手交叉而过时比出的手势的确是天鹰。
卡里尔仰起头还礼,却发现扎布瑞尔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脸色铁青,且与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的阿斯塔特
扎布瑞尔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即开始解释,只是语气非常古怪:“那是我的,呃,侍从,他叫阿斯莫代。总之,很高兴再见到您,大人,我叫扎布瑞尔。”
卡里尔忍住笑意,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也是,扎布瑞尔骑士。不过,侍从?我想他应该不是自愿的吧”
老暗黑天使的表情瞬间便垮了下来,他做了个手势以回应卡里尔的话,然后便是沉默。他原先大概做好了交谈的准备,有一些腹稿,现在却被打乱了计划。
卡里尔能从他那纠结的表情上看出他有许多问题想问,于是他便直接了当地替扎布瑞尔解决了这个困难。
“你们都来了吗?”他问道,主动挑起了话题。
扎布瑞尔迅速地回头凝望,随后方才给出答案:“我想是的,大人。”
沉默再度降临。
卡里尔叹息一声,再次开口:“有你熟悉的人吗?”
扎布瑞尔再明显不过地苦笑起来。
“我认识他们全部,但算得上熟悉的人大概也就那么几个。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像我一样对此感到激动,我们都经历了太多,被持之以恒地追杀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经历.”
“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扎布瑞尔思考数秒,表情变得有些空洞。他摇摇头,说道:“不,我不觉得我们能有什么.准备,我们甚至不知道雄狮为何要在这里召见我们。”
“他用卡利班上的石头建起了这里,但是,我对你实话实说,大人,我们现在对卡利班可没什么好印象。”
+哈。臭棋,莱昂。+
卡里尔貌似思考地低下头,以掩盖自己此时的无奈——虽说康拉德的挖苦嘲笑仍然在他耳边回荡,但是,他没有说错,雄狮的确做了件令人难以评价的事情。
他召集了这些曾从他的剑锋下活下来的人,却没有给出任何理由。虽然只需要思考一下便能知道不会再有流血事件发生,可是,何不坦诚一点呢?
+他做不到的,卡里尔。莱昂与他的军团和我们都不一样,创造秘密与保守秘密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天性.而他们爱这种天性。+
+你今日似乎有些过分活跃了,康拉德。+
卡里尔不咸不淡地给出一句评价,再度看向扎布瑞尔,后者仍在等待他的回答。
这让他有点苦恼,甚至隐隐有了种随便说点什么应付过去的冲动——好在他无需如此,因为一个身影已经缓缓地走出了那石椅的后方。
他仅穿着一件长袍,暗黑天使们的漆黑翼剑在袖口处若隐若现。他束起了长发,茂密的胡须也明显经过了打理。
此时,他看上去毫无威胁,仿佛一个已经打定主意退出政治斗争的乡下领主,正在自己的宅邸中欣赏艺术画作.
当然,这不过只是一种错觉,只要凝视那双眼睛,便会明白他到底是谁。
大厅内的谈话声忽然一滞。
+父亲。+
+我拜托你,康拉德,如果你真的很期待这场盛会,请你自己出来参加。+
+不,我只是想问问你,如果你觉得我打算拿莱昂和鲁斯寻开心的行为很恶劣,那么,莱昂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是不是也算得上是恶劣呢?你不打算教育教育他吗,大教育家?可不要厚此薄彼+
卡里尔眼角抽搐着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