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始皇离开。
众朝臣陆续走出了正殿。
良相公、杜赫等人走在了一起,谈笑风生,显得很是从容镇定。
李斯淡淡的看了几人几眼,并未露出任何神色,径直离开了,至于史禄、御史德等人,看着渐渐互相间有了距离的朝臣,眉头微微一皱,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埋着头径直离去。
一旁。
身宽体胖的张苍走在最末。
他自是将殿中情况看在眼中,而这其实在意料之中。
他轻叹一声,满眼愁思。
这时。
扶苏迈步走了过来,他笑着道:“张御史何以叹气?是因为我扶苏回咸阳,并未去见你?”
闻言。
张苍苦笑一声,拱手道:“殿下说笑了,臣之所以叹气,只是感慨上天不公,竟在此时降下此等异象,经此一事,朝堂恐短时难以安宁了,而殿下你在接下来也当更为慎重。”
听到张苍的话,扶苏眉头一皱。
他有些不解道:“张御史这是何意?”
“这次廷议何以让张御史这么战战兢兢?这不是一场争论天象的事吗?不过是有些奇怪,满朝大臣并无多少人言及这次天象,也并未给出多少解决之策,反倒争论起了‘神’学。”
张苍微微扶额。
他谨慎的看了看四周,刻意压低声音道:“殿下,你太小看这次廷议了,这次廷议不亚于当初的郡县分封之争,更不亚于陛下刚掌权时的王道霸道之争,只是殿下前面身在岭南,有些对朝中情况失了敏觉。”
“但殿下却是该重视起来了。”
“还请张御史细说。”扶苏面色一正,连忙请教道。
他还真未将此事放在心中。
他在岭南时便听闻天下发生荧惑守心之事,心中震恐之余,更多担心的是关东余孽会借此抨击朝政,或者是鼓动人心,引起天下不宁,不过回到咸阳,却是发现朝中一片镇定,仿佛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中。
因而他心中稍安。
眼下听到张苍的话,他一下警觉起来。
张苍并未开口。
而是在一旁引路,等两人去到一僻静处,这才再度拱手道:“方才人多眼杂,言语此事,多有不便,故才特意寻了一僻静处,还请殿下恕罪。”
扶苏摆了摆手道:“张御史何出此言。”
“只是还请张御史将其中细节明说,以解扶苏心中之惑。”
张苍颔首,沉声道:“殿下,这次的廷议实则是朝臣的政见之分。”
“而这样的政见之分,正如我前面所讲,已发生过两次了。”
“最早的一次是陛下刚刚亲政时,不过当时争的是王道跟霸道,时值河渠令的李丞相,那时已入了陛下之眼,因而就有了后续朝堂的明争暗斗,当时陛下对王道霸道之路还心有疑惑。”
“我对那次争斗了解不多,也只能勉强说一下。”
“《吕氏春秋》诱导民心。”
“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
“这是当时的国相吕不韦的做法。”
“而当时李斯则私下提出,庶民对秦法向来是敬而畏之,而对宽政缓刑是亲而和之。”
“敬畏和亲和,孰选孰弃,这是陛下需决断的。”
“归根到底,其实就是王道跟霸道的选择,王道推崇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则得天下,而霸道则是强兵息争,靠强力一统天下。”
“那次争议的结果,殿下是清楚的。”
“霸道胜了。”
“而在后面几个月后,如吕不韦等人,籍其门,其后世子孙永不得为秦国任宦,至于吕不韦的门人全部被放逐到了巴蜀,像蔡泽等人也是直接被辞官告老,而后再无音讯。”
“然这只是明面上的。”
“这次争议其实还有延续,延续的便是逐客令。”
“吕不韦为关东出身,当朝期间启用了大量关东人士,虽在第一次清理时,陛下将吕不韦及其门人驱逐出朝堂,但朝堂依旧还有很多秉承着吕不韦理念的观念的官员,所以就有了逐客令。”
“在逐客令跟谏逐客令之下。”
“占据朝堂的关东人士很多被清理了。”
“自此陛下彻底收揽大权,也实现了朝堂平衡。”
“君臣一心,大秦随之横扫六国,一统了天下。”
“这是第一次政见分野。”
“以吕不韦身死、蔡泽辞官、熊启叛变,朝堂去近半数关东人士告终。”
闻言。
扶苏神色严肃。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感受政见分歧的后果。
张苍随后继续道:“至于第二次,起于大秦开国,郡县分封之争。”
“久争之下,实则变成了道统之争。”
“即道路之争。”
“朝堂上是当时廷尉李斯跟当时的丞相王绾之间的争斗,第一次为陛下以一己之力力排众议,决定了郡县制,然后续几年,朝中一直都有非议,因而便有了前几年的那次廷议。”
“在这两次争锋下,丞相王绾输了,自此从朝堂退下。”
“与此同时,一批老臣也跟着告退,只不过明面上更像是儒家遭难,而根本其实是政见分歧。”
“眼下则是第三次。”
提及这次,张苍神色微异,他有些不确定道:“这次的廷议,其实有些突然,甚至是有些突兀的,就陛下这些年的举措来看,陛下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引起这次纷争,而且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大秦这些年一直推崇的是‘以正刑德’为应对灾异为首要任务,同时又不废祭祀,维持对天的敬畏,眼下大秦选择的道路,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根本就不到改变的时候,朝廷也完全不用这么大动干戈。”
“只需按过去的做法做即可。”
“但这次陛下却一反常态,不仅主动把事情挑了出来,还直接挑到了明面,仿佛要改变当前稳定的状况,这实在有些怪异。”
张苍挠挠头。
他其实是有些没想明白的。
他能察觉到,大秦选择的道路是有问题的,但眼下根本就没到那个地步,更没到那种迫在眉睫的危及,何况大秦现在需处理的棘手事这么多,根本没必要再挑起新的问题。
他反正没想明白。
他这几天想了很久,最终只找到一个合理解释。
就是陛下急了。
想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发现的隐忧彻底解决掉,为储君扫平一切障碍,只是这种做法实在太过突然,也太过突兀,很容易适得其反,还会引起朝堂再次动荡,完全得不偿失。
难道陛下身体恶化了?
张苍摇摇头。
他没有继续就此多想。
张苍平静道:“无论陛下是何心思,眼下争议已经挑起,就注定要得出结果,结合前两次的大争结果来看,这次恐也不会例外,定会造成朝堂官员的大幅变动。”
“殿下为储君,身份特殊,一言一行都极具影响。”
“而殿下过去亲近以楚系为首的关东势力,然这些势力大多是秉持着天命之说的,不过殿下今日在朝堂上却是对天命一说予以了驳斥,恐会因此遭到这些官员进一步疏远。”
“这其实对殿下是有所不利的。”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已从之前的茫然状态清醒过来。
他凝重道:“依你之见,陛下究竟是何用意?”
张苍面露苦笑。
他哪里能猜得到?
他若是猜得到,也不会战战兢兢了。
而这同样是他困惑的地方。
如果陛下当真是为扶苏扫平障碍,也决然不该在这时挑起争执,这岂不是陷扶苏于两难?
而且这是政见之分,在政治上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一番操作下来,扶苏在朝中的话语权,不仅没有提升,反倒进一步削弱了。
奇哉怪哉!
而且此事一个处理不好,很容易让朝堂陷入内斗,这岂不是在自乱阵脚?
他实在想不通。
张苍道:“陛下深思熟虑,岂是臣下能揣测到的?但既然陛下这么做,定有陛下的道理,只是苦了我等身处朝堂旋涡,就算想置身事外,恐也做不到了。”
“不过.”
张苍顿了一下,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俯身靠近了扶苏,低声道:“我这几日听说,陛下前几日出宫了一趟,恐这次的事,跟嵇恒有脱不开的干系,如果真是如此,想必是有后续的,只是我们短时都要被蒙在鼓中,任由摆布了。”
张苍满眼唏嘘。
他过去自诩才高八斗。
但在嵇恒面前,也实在没脾气。
他也根本猜不到,想不透嵇恒的心思,更不知嵇恒的算计,反正等到大幕落下,嵇恒的算计往往都得逞了,这也是张苍最为之钦佩的地方。
闻言。
扶苏心中微动。
他朝张苍拱了拱手,感谢道:“扶苏多谢张御史提醒,若非张御史提醒,我恐还没有将这次的廷议当回事,也恐真就要坏了事。”
“扶苏感恩。”
张苍连忙伸手将扶苏抬起,一脸苦涩道:“臣眼下身上早已被打上了殿下的名号,臣所做的一切,其实也只是为了自保,还请殿下不要治罪。”
听到张苍的话,扶苏脸色略显尴尬。
张苍有如今的境遇,跟他有脱不清的关系。
扶苏轻咳一声,脸色有些不自然道:“张苍,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若真有嵇恒参与,此事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姑且可以宽心。”
张苍点点头。
随即。
张苍似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殿下其实真要注意,因为官山海之事,殿下已经跟一些朝臣起了争执,眼下又陷入政见之分,局势渐渐对殿下有所不利了。”
“不过正因是政见之分。”
“殿下其实也可暗中观察一下,那些朝臣是跟殿下有歧见,那些官员是跟殿下见解一致的,这其实未尝不是一次大的人员筛选。”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点头道:“我记住了。”
张苍颔首,拱手道:“既然殿下已明白其中轻重利害,臣也就不继续多停留了,官署还有不少政事急需处理,臣就先告辞了。”
张苍恭敬一礼,径直离去了。
扶苏目送着张苍远去。
他站在原地,眉头紧锁,凝声道:“若真如张苍所言,这次的事是父皇跟嵇恒联手施为,那究竟是有什么目的?眼下城中流言蜚语层出不穷,朝廷却未做出任何针对。”
“实在有些奇怪。”
“而且我眼下莫名陷入其中,这当真也在嵇恒意料之中?”
扶苏有些起疑。
沉吟片刻,扶苏还是放弃了。
他拍了拍飘落身上的雪花,直接朝雍宫走去。
另一边。
赵高从一树荫下走出。
他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眼中露出一抹冷笑。
他狞笑道:“陛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吗?这次的天象真的有争论的必要?争来争去不还是没结果,反倒将朝堂官员分成了两列,不过却是成全了我,若没有这次的廷议,我还不知接下来该去拉拢谁,现在却是简单明了了。”
“这或许便是天助我也。”
“哈哈。”
赵高大笑几声,心情十分的愉悦。
他其实一直在试图把焦点引到嵇恒身上,只是嵇恒的住处为侍从监视,密不透风,他始终没有找到办法,却是没想到,天下竟会出现荧惑守心,而始皇又仿佛失了智一样,对这天象避之不及,连连做出错误决断。
一时间。
朝堂官员分野。
扶苏还直接卷入其中。
而扶苏之前本就得罪了一些官员,眼下又跟不少官员有了政见之别,这却是给了他机会,若是他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未必不能将这些人拉拢过来,到时未必不能把扶苏扳倒。
随即。
赵高眼中露出一抹惆怅。
他这一年没少劝胡亥,只是胡亥油盐不进,根本听不进去,这也让赵高很是恼火,甚至他都动过换个公子的想法,只是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就直接打消了。
他跟其他公子不熟。
其他公子也未必会相信自己。
若是为人泄露出去,自己区区一个宦官,恐会当场被处死。
赵高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沉声道:“眼下胡亥之所以不肯,只是因机会渺茫,一旦真的有机会,我就不信他不动心,这可是皇帝,至高无上的皇帝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