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喃语,脸色惨白。
“六国之痼疾已在大秦身上浮现”
嵇恒把六国之痼疾一一道出时,扶苏就已意料到了什么,也的确如嵇恒说的那般,六国当初的痼疾,大秦现在都有,只不过尚没有六国那般严重,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症结随着时间也都会陆续放大。
只不过换了个名称罢了。
韩国内部的短视内争,就他自身而言,他跟杜赫等人的内争,又有何异处?
而且朝堂上各种政策的颁行,一直都有很大的反对声,很多政策都不是上下一心决出的,往往都是靠始皇独断定下的,甚至为此,始皇已在焚书令后,下令废除了廷议制,不容博士及相关官员论及政事,如此情势下,又怎会不在内部平添内耗?
秦赵同根同源。
两者本质都是‘尚乱’的。
始皇上位之初,已再现昔日之庙堂多乱政杀戮,只是随着始皇掌权,庙堂之上的动乱才逐步压下,但地方私斗已再度崛起,就他这几个月处理政事下来,也隐隐感觉到关中的不太平,或许这就是嵇恒所说,秦部族族性中的烈乱痼疾。
这股烈乱痼疾在商鞅变法下,被重刑威慑与激赏奖励给压下。
然随着天下一统,法治的失衡,已再度抬头了。
燕国的‘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迂政之风,也为大秦的朝堂所继承,在一些政事上面,朝臣一直试图用各种妥协来平息激烈的利害冲突,在处理各种重大的社会矛盾时,也多次显露出明显的迂腐,朝堂早已形成一种浓烈的迂政敷衍之风。
大秦的变革也往往是迫不得已的变法,最终跟燕国一般,稍见成效便浅尝辄止,不愿再深入下去。
这也导致大秦说着大破大立,实则破立都未完成,在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下,大秦这十年下来的成果,除了少数还有存余,基本都被舍弃了,天下又再度回到了老路。
甚至于。
大秦朝堂对变法已开始敬而远之。
更愿固守现有之法。
而魏国的缓贤忘士,大秦同样有此症结。
只不过打着的是天下方定,关东六地士人心思否测,因而大量功臣子弟窃据高位,而且自上而下都有着‘新老’秦人的嫌隙,而这跟当年魏武侯所说‘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有异曲同工之处?
天下成败在于用人。
当年秦为中原歧视,视秦为虎狼,然纵然这般,秦始终都满怀渴望的向天下求贤,孜孜不倦的尝试着改变,尝试着壮大自身。
而今秦拥天下,好似都忘却了。
甚至还自以为是的认为,天下万民皆为秦民,天下才士皆是大秦士人,然‘亦贫贱者骄人耳。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若脱躧然,奈何其同之哉!’。
如此高高在上、倨傲,岂能做到真正的亲士敬贤?
楚之分治,大秦的确没有。
但朝臣对于变革的警惕,以及维持现状的惰性,却是不输于楚国世族。
只是始皇尚在,朝臣心有忌惮,等到日后,功臣势力势大,这些人恐还会如此恭敬?还会依着朝廷法令?
扶苏心中存疑。
齐国之盛,当年可是跟秦并称,然短短几十年,强大的齐国便彻底陷入偏安,没有了任何朝气,满朝上下死气沉沉,这种耽于幻想的偏安思想,竟能牢牢保持齐国朝政,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只是秦似与齐相反。
齐是忘战,而秦是好战。
好战者必亡,忘战者必危。
若真如《武经七书》所言,大秦日后的处境,只会比齐更惨。
想到这些。
扶苏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因为这些问题秦的确都有,只是过去并无人点出,满朝上下依旧沉浸在天下一统的激励,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大秦内在的危机,甚至就连他自身都没有这个意识,只是想着让天下修养。
但不从根本上解决,休养生息,又岂能真的做到?
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扶苏缓缓站起身,朝嵇恒恭敬的作揖道:“扶苏受教了,若非先生开言,扶苏恐还意料不到,大秦目下之危机,就算朝廷能解决六国余孽,解决这些复辟者,但根源不除,终只是苟延残喘。”
“扶苏谢过先生。”
嵇恒摇摇头,抬头望着天空,淡然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确实想错了。”
“天下是变化的。”
“这种变化也时刻都在发生。”
“每个诸侯国都有其自身的痼疾,就算有强人能除掉这些痼疾,随着时间推移,也会有新的痼疾产生,想要天下真正的实现长治久安,便要时刻的对天下做出改进,让这些痼疾不至于做大,以至尾大不掉。”
“商鞅变法是当时最合适的选择。”
“但天下一统之后,商鞅之法就未必了。”
“或许商鞅也意识到了。”
“因而才主动提出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话,只是天下只有一个商鞅,也只有一个秦国,随着时代的进步发展,大秦的法制的确有不小的改进,但相较于时代的发展,大秦的法制已明显的滞后了。”
“也不太能跟上时代的发展趋势了。”
“大争之世,一切以战争为目的,一切以胜战为目标。”
“凡是能动员、能提高战争潜力的政策,都是好政策,但天下一统之后,这些高压政策,摇头一变,成为了当代的暴政恶政,非是政策变了,而是时代变了。”
“属于大争之世的时代过去了。”
“这些为大争之世创立的法度同样也过时了。”
“始皇做过延续的尝试。”
“因而便有了世人皆知的北击匈奴、南取百越,但对于延续商鞅之法效果并不明显。”
“匈奴也好,百越也罢,即便大秦是两线作战,依旧不是大秦的敌手,统一起来的华夏大地,即便没有彻底的凝合完毕,但能够积蓄爆发出来的力量,也是无比惊人的,也不是匈奴跟百越能够抵挡抗衡的,因而随着匈奴北逃,百越南遁。”
“始皇的心思落空。”
“而这两次征伐下来,反倒是加剧了秦人的厌战反战心理,只是眼下这股厌恶还未爆发,但就我看来,距离最终的爆发,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秦人已经厌战了。”
“这其实完全能够理解。”
“庙堂之官,又岂能感受底层之苦?”
“秦人随秦国东出北伐南进,足足打了几百年,这么漫长的征伐,就算是铁人,也会生出厌倦之心,而且天下统一后,大秦再无敌手,这种厌倦情况更会迅速滋生,何况天下一统后,这些为国浴血奋战的秦卒,没有得到应有的太平,又岂会不生出不满?”
“人都是有极限的。”
“过去是生存之战,人人舍生忘死,现在天下休战,世人紧绷的心弦已经松懈,而世人松懈了下来,但大秦并不容许他们松懈,依旧以高压态势逼着他们绷紧心弦,这又岂会不让人越来越厌恶,越来越背离?”
“朝廷肆意挥霍他们的血汗,全然不顾底层民众之抵触。”
“自然会遭到反噬!”
“世人逐利。”
“现在大秦的体制对大多数人是没有利处的,随着天下再度陷入承平,底层对朝廷的怨恨会越来越重。”
“而且如我之前所说。”
“灭六国者,六国也;族秦者,秦也!”
“秦国若是覆灭,一定是秦人对大秦彻底失望,不愿再为秦效力,从而导致大秦灭亡。”
“这种情况始皇是有所察觉的。”
“只是始皇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始皇驾驭的本就是一辆修修补补的破车,始皇虽有心将这一辆破车砸碎重新树立,只是对于将要创建的新车,始皇并无多少头绪,在一番动静之后,又回到了缝缝补补的老路。”
“这或许也是始皇的无奈。”
“大秦已没有再如商鞅那般的惊世之才。”
“曾经始皇对韩非寄予厚望,只是在韩国那般权术恶风下,韩非同样不能免俗,信奉权术很虔诚,但对于实施权术却显得很笨拙,甚至是根本无法实施,空有一番理论,却不知该如何施展,其风炽烈,不由让人惊愕。”
“至于李斯。”
“同样有这般的桎梏。”
“或是因为出身,李斯长于谋权,但不善于谋国,虽为法家大家,却难逃旧法桎梏,对于天下,也只能做一些缝缝补补之举,想让其真正的彻领天下革新,李斯之能尚不足够。”
“而且李斯恐也不太愿意去做。”
“自古以来,变法之人,都没有好下场。”
“李斯本就贪权恋栈,眼下业已功成名就,又岂会再置自己于险地?”
“再放眼大秦朝野,已再无这般人物。”
“最终始皇也放弃了。”
“所以近几年,大秦之乱象,实则是源于始皇,也源于朝堂内部的混乱,大秦早就陷入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不知前路,不明未来,虽始皇依旧振振有词的说着要鼎力革新,要怒怼三代之旧制,力图争出一条新路,然实则始皇对新路并无多少头绪,唯一抓准的便是集权。”
“然也仅仅如此。”
“如此情势之下,也无怪乎朝臣动摇,朝迂政方面转向了。”
“盖无所适从也。”
闻言。
扶苏沉默了。
大秦的确缺少这样的能人。
就是当年秦决定一统天下,却始终没有定下最终的大略,后面还是得以寻得尉缭子,才得以为大秦一统天下廓清大势,当时,尉缭子论述时,满朝大臣无一人敢言对,全都听凭尉缭子侃侃而谈,最终四论定天下。
当年大秦缺乏对大略有高瞻远瞩的人才。
眼下同样如此。
纵然始皇有穷极天下之心,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奈何奈何?
不过当年秦能寻得尉缭子,但在天下革新方向,却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商鞅’了。
秦对于魏国立国初,就能拥有‘李悝、乐羊、吴起、西门豹’四个大政治家,可谓是羡慕嫉妒恨,只是最终也只能徒叹羡嫉。
随即。
扶苏收回心神。
他目光缓缓看向了嵇恒。
大秦的确没有第二个商鞅这般的大政治家。
但大秦眼下拥有嵇恒。
嵇恒之才未必就输给商鞅。
只要嵇恒如尉缭子一般,愿意为大秦定下大略,大秦就定能如当年扫灭六国一般,将天下进行一番彻底革新,从而再度奠定大秦上百年之兴盛之基。
一念至此。
扶苏陡然明白了嵇恒前面提到的一句话。
“开创、守成、中兴、延续、传承有序.”扶苏低语,眼中露出一抹亮光。
这恐才是真正的长治之道。
天下不需要真的时刻革新,只要在问题没有彻底爆发前,将问题给解决,便能够延续国祚,商鞅之法,为秦兴盛一百多年,只要大秦能够在这一百多年内,在旧有基础上‘更法’,同样能继续延续。
而这便是中兴!!!
只要能保持‘更法’,大秦便能一直长存。
想到这。
扶苏心中浮现一抹激动。
见状。
嵇恒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他一直在注意扶苏,见扶苏这忽惊忽喜,大抵猜到了扶苏的心思。
但想几度中兴谈何容易?
纵观华夏历史,能一度中兴的,尚且屈指可数,何况数度中兴?
嵇恒很想劝扶苏一句。
不要相信后世的智慧,后世没有那么多的智慧,他们既要处理自己的问题,还要处理前面百余年积累下来的痼疾,除非代代都有天降圣人、天降中兴之臣,不然根本就不现实。
只是最终嵇恒还是没有说出口。
扶苏拱手道:“还请先生替大秦指明方向。”
“谈不上指明方向。”嵇恒摆手道:“我没那么大能耐,对于自己的才能,我还是清楚的,只能对当下时局做出一定判断罢了,大秦眼下还不到更法的时候,也没有达到更法的标准。”
“大秦的集权还不够。”
“权力弥散,不够集中,更法难以实施,更难见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