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丹阳这座城邑,不时有马蹄声响起。
不知过去了多久。
一幢高屋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随着一道推门声,十几道身影迅速鱼贯而入。
室内。
殷通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殷通,李默阴沉着脸,问道:“郡守,你这是作何?现在朝廷正盯着我们呢?若是我们私下联系的事,为朝廷知晓,我们可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旁有官员附和着。
“是啊。”
“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非得在晚上?”
“这要是引起朝廷注意,指不定会如何猜想我们。”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若是在这时栽个跟头,那可就全完了。”
“.”
众人一阵不满。
殷通微微一笑,对众人的质疑,完全不放心上。
他押了一口清茶,淡淡的咀嚼着茶水的滋味,笑着道:“这从咸阳传出的茶水,的确是有几分滋味,苦涩过后尽是甘甜,就如我们现在的处境一样。”
“殷郡守,你这是何意?”李默面带不解。
殷通将茶碗放下,淡淡道:“你们应当都收到朝廷通知了吧。”
李默并未回答。
他转头看向四周,众人目光闪烁,显然都收到了。
殷通缓缓道:“对于朝廷的做法,伱们有何看法?又或者有什么心思?”
众人尽皆沉默。
李默迟疑片刻,沉声道:“朝廷的通知我的确收到了,看诸位的面色,恐也都收到了,朝廷不会将我等告密之事揭发出去,而且会为我们做一定遮掩,朝廷日后出手,也都将以‘东南有天子气’为由。”
“这对我们是好事。”
“只是不知郡守又意欲何为?”
李默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殷通双眼直直的盯着茶碗,嘴角微微张合道:“大家不用这么谨小慎微,对于朝廷的举措,你们恐都有些想法,大家都是饱读书卷的人,又岂会真的看不出朝廷的用意?我这次将尔等叫来,便是想表达一下我的观点。”
“按照原本的想法。”
“我们早前就早早将人安排好了。”
“等到朝廷大军出动,这些人就会立即传信给六国贵族,让他们有一定的逃亡时间,继而让六国贵族虽有所损失,但也不至于伤筋断骨,我们也可借以朝廷监视为由,给自己做一定的辩解。”
“但”
“你我其实都心知肚明。”
“这完全是自欺欺人,以六国贵族跟我等之亲近,我们做出这些决策,却没通知他们,已然会引起他们不满,而朝廷又如此雷厉风行的出击,以六国贵族之倨傲,最终都会迁怒归罪到我等头上。”
“这诸位恐都无异议吧?!”
李默等人点头。
他们跟六国贵族打了这么多年交代,对六国贵族的秉性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些人仗着过往的显赫家世,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虽平常接触中的确带着几分尊敬,但那只是敬畏于他们的官身,他们内心其实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不若这次也不会这么算计他们。
六国贵族打的就是他们不敢出卖他们,甚至最终只能向他们六国贵族求救,但他们又岂是没有脾气的人?
李默道:“郡守,你究竟想说什么?”
殷通冷声道:“六国贵族的倨傲世人皆知,我们已经算计坑了他们,等他们日后反应过来,定会找我们算账,与其如此,不若将六国贵族坑一把大的,让他们短时间都恢复不了元气,让他们只能仰我等鼻息。”
“我已吩咐下去。”
“让传信的人不用去传信了。”
闻言。
众人面上一惊。
他们属实没想到殷通这么刚毅。
完全不留退路。
随即。
李默似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一抹惊疑,上下不住打量着殷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良久。
等四周安静下来,李默缓缓道:“按郡守之意,我等可‘将计就计’,按照朝廷的布置行事,将六国贵族遭至的祸端,全部推到他们自身身上,将我等彻底摘出来?”
殷通点头。
他站起身,眼神很犀利。
“我知道你们中不少人跟六国贵族走的很近,但你们始终要明白,六国贵族之所以亲近我们,并非是真的想跟我们结识交好,只是想借用我等手中的职权,为自己谋利,为他们的生存寻求空间,等到有朝一日他们重新再起,你们真以为这些人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他们是显赫高贵的贵族。”
“我们在他们眼中,充其量是布衣是寒门。”
“两者是有着天然鸿沟的。”
“他们这次甚至宁愿我等去送命,也不愿替我等做半点遮掩。”
“态度已然是暴露无疑。”
“与其如此。”
“我等又何须再顾及他们的颜面?”
“他们不仁,我们不义。”
“这次郡里发生的事,可以分成是两件事。”
“一件是朝廷整顿吏治,我等迫于形势,不得不将其他官员交出以自保,但并未透露项氏等贵族分毫,而朝廷早早就派人潜入会稽郡,也早就暗中打探出了一些情况,只是并未掌握太多有用信息,然六国贵族自己生事鼓吹‘东南有天子气’,引得陛下震怒,最终陛下下令彻查,同时许诺能提供信息的予以恩待,入狱的官吏为了减刑,也为保住自己性命,将他们全部供了出来。”
“我等对此全然不知情。”
“因为我们知晓的,仅仅是这些人替我等扛了罪。”
“而在朝廷兴师动众时,我们为朝廷密切监视,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更听不到任何风声,等知情时,朝廷已派人去大肆搜查了,我等就算去传信也为时已晚,因而最终就放弃了。”
“我等对六国贵族已仁至义尽。”
“若非他们主动挑事,根本就祸殃不到自身。”
“这是他们自找的。”
“经此一事。”
“六国贵族在关东,准确说在我会稽郡,实力及影响力定然大降,就算有贵族能逃出去,也决然不会太多,到时这些人若是找上门来,想让我等替他们做事,帮助他们重新积蓄势力,我等大可借口郡中官吏缺乏,我等能用之人,敢相信的官吏太少,不敢以身试险,将这些人打发回去。”
“这是会稽郡。”
“我等是会稽郡官员。”
“治下十五个县,都在我等治下。”
“何须看他们眼色?”
“若是他们执意想让我等相助,那同样可以,我们跟他们是以利相交,那自要唯利是图,六国贵族不拿出足够的诚意,那就休怪我们不念旧情,毕竟有些消息你们都听说了。”
“郡里空缺的官吏,最终都会为秦人补足。”
“我等日后做事也会受制不少,自不会再那么轻易出手。”
“而这一切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殷通面露讥讽。
他其实来时并未下这么大决心。
只是方才独自坐在屋中,陡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朝廷不一样了。
眼下的朝廷变得很是犀利。
而这种犀利跟过去的急功近利是不一样的,朝廷变得更有攻击性,更有目的性了,在始皇这次的巡行之下,各地官吏惶惶不安,六国贵族虽未受到太多明面上的波及,实则同样损失惨重,因为亲近六国贵族的官吏出事了。
等这次朝廷雷霆出手后,六国贵族更是会一蹶不振。
此消彼长。
让殷通意识到一件事。
六国贵族或许今后的处境将会越来越艰难,犹如温水煮青蛙一般,不断为朝廷吞噬侵占,最终再难掀起风浪,这甚至都是可以预见的了,因为六国贵族是需依仗地方官吏的,若是地方官吏不再亲近呢?
过去朝廷不敢轻易对关东官吏出手,然这次始皇却是毅然决然的动手了。
虽是仗着巡行的由头,但终究是动手了。
蛇打七寸。
朝廷眼下却是正中要害。
朝廷对关东控制力加强,六国余孽越发颓危,只要朝廷不出什么乱子,天下反倒会安宁一段时间,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去亲近六国贵族?完全可以顺势下坡,对朝廷表露善意,继而稳住自己的官位。
这才是最佳选择。
至于六国贵族之死活,关他何干?
六国贵族若是全死了,大秦天下也就彻底安稳下来。
六国贵族就算这次不死,也定然会重伤,短时都难以恢复元气,而他已四十有三,能有多少时间陪着六国贵族折腾?
他已没那个耐性了。
既然如此。
那就再干脆一点。
将六国贵族打击的更狠点。
那样他这大秦官员也能当的更安稳、更舒适一些。
正是想清楚了这些,殷通彻底转变了思路,从原来多少会为六国贵族考虑,转变到只为自己着想。
继而彻底狠下了心。
听着殷通的冷漠言论,即便是李默,也不由感到一股寒意。
殷通这话的含义,他们又岂能不知?
这是完全不管贵族死活。
六国贵族若是反应过来,能及时逃走,那便能活。
若是反应不及,那就死在这里。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李默心头微动。
对于殷通的建议,他其实很心动。
他早就对这些趾高气昂的贵族不满了,若非六国贵族在地方势大,跟不少地方豪强都有来往,他根本就不屑跟他们打交道。
眼下殷通的主意正合他意。
不过仅凭他们两人是不够的,会稽郡跟六国贵族有密切联系的官员还有不少,若是不将这些人说服,等日后这些贵族反应过来,而有人私下告密,他们定会遭到六国贵族报复,到时自会麻烦缠身。
想到这。
李默目光阴冷的看向四周官员。
众人目光闪躲,显然在暗自权衡其中的利弊。
尤其是彻底跟六国贵族撕破脸。
这是很多人不情愿的。
见状。
李默开口道:“我赞成郡守的话,事已至此,若是继续首鼠两端,不仅会开罪朝廷,还会引来六国贵族埋怨,朝廷大动之下,六国贵族势力定然是大不如前,我等是地方官员,地方皆由我等掌控,六国贵族能否再度落脚,最终需得看我等眼色。”
“我也知你们的顾虑。”
“便是担心大秦有朝一日会出事。”
“想为自己谋个后路。”
“但诸位平心而论,这次的事情之后,六国贵族的实力又能剩下多少?想要重新恢复又要多少时间?而我听闻扶苏殿下素有仁义之名,等到扶苏殿下即位,天下恐会进入大治,到时地方当真还会有如此多的民愤民怨?”
“无底层黔首张目,这些贵族真能成事?”
“何况你们也能察觉到一件事。”
“攻守易型了!”
“过去六国贵族处于攻势,不断在地方挑事、制造动荡,朝廷则一直忙于平息动乱,然这次不一样了,是朝廷主动出击,而朝廷这一番主动出击之下,六国贵族却根本难以招架。”
“今后这样的事只怕会越来越多。”
“贵族注定难成气候。”
李默也是对此做出了自己的见解。
他也并非无的放矢。
而是真切感受。
不然也不会传信给御史府好友,为的便是想寻求一个宽恕的机会。
这两年,朝廷的政策越来越有针对性,而且跟过往的政策不一样,往往都能得到落实,还能取得一定的成效,这是很惊人的,也是让李默感到很不可思议的,在官山海、士官转职的事情下,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判断。
秦廷已认识到了问题,还一直在试图去斧正。
在这种局面下,秦廷的控制力只会越来越强,六国贵族的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沦为秦廷蚕食殆尽,等到那时,秦廷恐会对地方官吏进行一波大清洗,首鼠两端的官员很多都难逃一死。
过往朝廷没这个魄力。
但随着士官转职,加上降低入学标准,秦廷只要接下来十几年不出大状况,情况只会越来越好。
所以他这次跟六国贵族进行了切割。
并主动去劝说了殷通。
见殷通跟李默都持这个态度,原本有些摇摆不定的官员,也渐渐生出了动摇。
只是秦廷真的能长久?
他们心中却始终无法肯定下来。
殷通跟李默两人眼下就是在赌,赌秦廷真的能镇抚天下。
但真的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