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扶苏将冯去疾、蒙恬、杜赫、张苍几人叫到了雍宫。
商议求贤事宜。
以期将本还有些模糊的情况彻底定下。
当扶苏从书房来到偏殿时,冯去疾等人早就到了。
见扶苏到来,几人连忙起身行礼。
扶苏颔首回礼。
扶苏拱手道:“这次将诸位大臣叫来,实是扶苏的求贤令颁布的有些莽撞,因而让诸位眼下行事或有些被动,这次一来是扶苏向诸位致歉,二来便是想将心中想法尽数告知诸位。”
“还请诸位不厌叨絮。”
冯去疾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忧心朝政,乃国之幸也,而殿下既然颁布求贤令,自然有殿下之道理,臣又岂敢妄加质疑?”
“然臣心中的确有一些想法,实是有些不吐不快。”
“还请丞相直言。”扶苏坦率道。
冯去疾沉声道:“自殿下求贤令颁布以来,咸阳城中已来了不少求‘职’之人,这些人鱼龙混杂,且很多都是地方的地痞流氓,还有便是一些亡命无赖之徒,就算是布衣,其中数量都很少。”
“这些人到来之后,对咸阳治安影响不小。”
“眼下来的只有附近郡县的,再等半月,关东的民众到来,只怕咸阳的处境会更糟,到时若咸阳一片乌烟瘴气,只会遭来天下人嗤笑,臣认为殿下这求贤令,求得范围太广了,恐有些不当。”
这时。
杜赫也出列道:“臣亦有同感。”
“求贤求贤,求的是贤,而非是亡命无赖。”
“若是咸阳之遭遇落到天下人眼中,又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恐会认为秦廷无道,只知跟亡命无赖为伍,冷落真正的士人,如此荒唐之举措,若是传至天下,又让那些真正的名士如何看待?”
“依臣之见。”
“这场闹剧当尽早结束。”
“以免影响到殿下之声誉,同时也影响到朝廷声威。”
“还请殿下采纳。”
扶苏安静的听着,并未出声反驳。
等冯去疾跟杜赫说完,他转头看向蒙恬跟张苍,面带浅笑道:“上将军跟张御史心中同样有一些微词吧,扶苏其实也明白,毕竟扶苏颁布的求贤令,跟天下过往之求贤令,的确有很大不同,不仅劳民伤财,而且恐也求不了多少贤士。”
“然扶苏却有不得不如此之理由。”
扶苏朝几人微微拱手,正色道:“方才丞相之言,跟少府之见,扶苏都听到了。”
“只是恐不能遂两位大臣之意了。”
“扶苏这次之所以颁布求贤令,的确是有所图谋的。”
“不过扶苏所图未有半点私心。”
“一心为公。”
说完。
扶苏抬眼望向了殿外。
仿佛在看咸阳城中当下之景况。
他缓缓道:“城中之气象,或者诸位预测之乱象,扶苏心中是知晓一二的。”
“然无论他们是不是亡命无赖,还是所谓的地痞流氓,亦或者是黔首布衣,他们都是我大秦的子民,我等如何不当一视同仁?他们很多都是远道而来,甚至大多还是第一次来咸阳,对咸阳情况不了解,自会闹出各种闹剧,这是人之常情,何以如此苛责?”
“而且自秦立国以来,天下便视秦为蛮夷。”
“过去数百年更是视为虎狼。”
“如此情况下,这些人依旧因一道政令,便甘愿跋山涉水前来,这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们心中有秦吗?如此胸怀大秦之人,朝廷岂能让人寒心?”
扶苏目光平静的扫过场中几人。
冯去疾等人尽皆垂首。
扶苏又道:“自商君变法以来,关东视秦为虎狼,也一直恶语相向,连带着关东秦人对关中也是畏之如虎,他们对秦地的实际情况更是知之甚少,这次前来,却是能让他们一观秦地之风貌,日后即便不能求得一官半职,但回去后,也能为关中辩白几句,这如何不算是好事?”
说完。
扶苏摇摇头。
他负手而立,面色从容淡定。
他继续道:“除此之外,我以求贤之名,广邀天下民众,实则求的并不是贤。”
“扶苏也无权求贤。”
“扶苏得陛下宠爱,得以成为大秦储君,然扶苏是知道自己的才能的,也深知储君之本分,岂敢做僭越之事?”
“而且大秦缺的是官吗?”
“缺的是名士吗?”
“缺的是能士吗?”
“不是。”扶苏自问自答:“大秦并不缺名士,也不缺能士。”
“自父皇登基以来,大秦人才济济,百家名士皆有在列,就实而说,大秦朝臣中,有哪一个过去不是被称为名士的?哪有多少人不是百家门人?”
“大秦何须再去招揽名士?”
闻言。
冯去疾跟杜赫对视一眼,也是面露无奈之色。
无法反驳。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精明,缓缓道:“大秦真正缺的是吏。”
“最底层的吏。”
“若是让名士去当个小吏,这才会招来更多非议。”
“扶苏深知自己的身份,也深知大秦之虚实,所以才颁布了这道有别于天下过去其他的‘求贤令’,决意取士于众,取吏于众。”
“再则。”
“我想诸位恐都小看了这次的求贤盛会。”
“天下积怨久矣。”
“不仅有对秦政之不满,又对经年徭役不断的不满,还有对现状的不满,更有对战乱结束后,民众生活越发苦困的不满,天下需要一个公道,也需要一个地方,让他们得以将心中的不平申诉出来,过往天下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而今有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此乃古之训也,我等何以道路以目?”
“也唯有从这些底层民众口中,我等才能知晓大秦真正的利害。”
“也才能真的做到对症下药。”
“另外。”
“方才丞相跟少府也说了。”
“求贤,求贤,求的是贤,为何这次会来这么多亡命无赖?”
“诸位难道不感觉蹊跷吗?”
闻言。
众人不由一愣。
他们还真没有细想过。
起初只认为是扶苏求贤令的问题。
毕竟不限出身、不限门第、不看身份,这自会引得大批投机者,大批自认怀才不遇的人前来,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正常来看,不说会来多少名士,至少也当以布衣为主,实则却并非如此。
这是为何?
难道其中真有蹊跷?
张苍双眼滴溜溜转着,惊诧道:“好像是有些古怪,就算这不是陛下颁布的正式求贤令,只是殿下颁布的,前来者也当以布衣为主,为何布衣来的不多,反倒多的是亡命无赖?”
“这是有些不寻常。”
“毕竟以殿下之声望,就算会放低要求,也不会去用这些亡命无赖的,这个道理,就算是随手找几名街头市人都能明白,这些人没道理不清楚。”
“难道真有隐情?”
张苍看向扶苏,只是扶苏面色淡然,不露任何端倪。
蒙恬眉头微皱。
他只认为当加强防护,以免生出意外。
“殿下知道原因?”冯去疾好奇的问道。
扶苏笑着点点头,“大抵是猜到了一些原由。”
“底层民众大多市侩现实,又岂会对自己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明知自己此行为官府选中的几率很低,但这些人依旧趋之若鹜,甚至是不惜耽搁秋收,这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若是士人或者贵族,有如此行径,大可以理解。”
“然底层民众真会如此狂妄?”
“显然不是。”
“而且这沿路走来,定然会遭遇很多冷眼跟嘲讽,非心性强大的,恐都难以支撑,但即便面对如此挫折跟羞辱,他们依旧执意前来,便只可能说明了一件事。”
“他们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来的。”
“只为求一个说法。”
“若是朝廷不能公正的对待,他们心中对秦廷仅存的一点希望,恐也会因此熄灭,自此心中唯有对大秦的绝望跟愤懑,不成活,自会变得疯魔。”
“到时.”
扶苏幽幽一叹,面色凝重道:“诸位口中的亡命无赖,日后会做出什么举动,诸位可曾真的有想过?”
“他们也曾都对大秦抱有过希望。”
“他们不会是少数。”
“反而代表着天下绝大多数人的态度跟看法。”
“我近日有幸听到过一句话。”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这次前来的这些人,便是不甘这般死亡的,等他们对朝廷彻底失望,那迎接天下的便是这些亡命无赖的报复跟发泄。”
“而他们才是天下的大多数!”
一语落下。
举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扶苏的话跟镇住了。
而经扶苏这么一说,他们陡然清醒过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亡命无赖前来了,这些人求得根本就不是‘吏’,而是想看一看大秦值不值得,还有没有希望,一旦他们看不到希望,那就会彻底疯狂,因为他们这次前来本就舍弃了一切,没有希望,那就只有绝望。
而人一旦陷入到绝望,那便什么事都做得出。
扶苏深邃道:“现在诸位知道我为何会这么重视了吧?”
“所以这次的事,请诸位务必上心。”
“尤其是上将军。”
“因为这些人多是亡命无赖,恐并不太容易管理,所以蒙恬上将军恐要因此多费心了,尽量不要让城中出现太多动乱跟争端。”
蒙恬拱手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扶苏看向杜赫,眼中露出一抹复杂神色,缓缓道:“至于钱财.”
“少府不用担心。”
“眼下距离秋收已没几月了。”
“这点费用,我相信少府还是担负的起的,而且官山海之钱粮,若我没有记错,当还在我手中,如此,这次的耗费,少府可记下,等日后官山海之钱粮收上来,我扶苏全数补齐,如何?”
杜赫脸色变了变。
最终,他拱手道:“殿下忧心如此大事,臣又岂敢怠慢?殿下尽管放下,臣定全力操持,定不会让殿下举办的求贤盛会遇冷,更不会为天下人非议。”
“如此就有劳少府了。”扶苏拱手。
说完。
扶苏看向冯去疾,沉声道:“这次最操劳的恐是丞相了,这次前来的底层士人,恐都靠丞相甄选了,不过这些人大多其实不是为求‘仕’而来,真正有才能的人,或许只是少数,但如何照顾到各方情绪,以及将这次盛会圆满结束,这都落到丞相头上了。”
“还请丞相多加费心。”
扶苏恭敬的朝冯去疾一礼。
冯去疾抚须笑了笑,对此并不太在意。
他笑着道:“殿下言重了,殿下心思缜密,臣实在佩服,若非殿下将实情告知,臣恐还对殿下做法有微词,而今看来,只是臣鼠目寸光了。”
“臣定为殿下竭尽全力。”
“那就多谢丞相了。”闻言,扶苏心中一喜,也是连忙感激。
一旁。
张苍敦实的望着殿内的一切。
眼中露出一抹惊讶。
扶苏今日之举动,完全出乎张苍意料。
甚至让他不由眼前一亮。
以往的扶苏,其实是有些急躁的,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才能有限,或者是心中想法太多,最终做起事来都很是毛躁,但现在的扶苏却不骄不躁,有条不紊,好似成竹在胸,而且从最开始开口,到将冯去疾、杜赫、蒙恬等人一一说服,都显得十分有条理。
这便足以看出扶苏准备之周密之详实。
扶苏变了。
变得稳重跟踏实了。
张苍其实清楚,这恐是嵇恒之功。
但能让扶苏一而再的转变,而且变化幅度之大,即便以张苍之见识,也不由为之一惊。
不过这种变化,对朝廷而言,明显是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过去的扶苏有些太急、太功利了,眼下放松心态,变得平和,反倒更容易为人接受,张苍暗暗点头,不过对于这求贤令,他并不认为就这么简单。
因为这是出自嵇恒之手。
以嵇恒之谋算,岂会这么虎头蛇尾?
只为安抚底层民众?了解底层实情?那这般动静未免太铺张浪费了。
不过他自不会将心中想法说出。
而且他也很好奇,嵇恒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竟能让扶苏做出如此大的转变,他也实在是好奇的紧。
一番有理有据之诉说,最终扶苏彻底说服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