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
一间二楼茶舍。
十几名头戴竹冠的男子,正坐在其中,品尝着在天下,已享誉美名的‘信阳毛尖’。
望着寥寥青烟从茶碗上冒出,他们神色也充满满足。
来咸阳已有数日。
就实而言。
他们对官府的接待很是满意。
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让他们颇为受宠若惊。
他们的确是因扶苏发出的‘求贤令’而来,但他们其实也清楚自己的才能,若是跟历史上各国求得的贤士大才相比,还是相差不少,但扶苏竟依旧以礼相待,实让他们心生感动。
柳安感叹道:“信阳毛尖,这几年早已传遍天下,在关东更是价格不菲,甚至可谓是有价无市,我等皆是寒门出身,能得殿下如此厚爱,实在是有些汗颜啊。”
“我柳安不才已决定仕秦了。”
“殿下以诚待我,我又岂能置若罔闻?”
柳安的话也是引得其他人点头。
官府这次为接待他们,可是下了一番功夫,不仅特意腾出一片区域,为的让他们能安然入住,还拿出很多他们过去根本不敢奢望之物厚待,如此诚意,他们又岂能不动容?
茶舍二楼靠窗处。
一个中年男子面色白净,颇有兴趣的打量着眼前茶水。
似对这茶水充满了好奇。
这时。
有一道询问声突然传来。
“陈平,你认为殿下会如何考校我们?”
这名中年男子回神,脸上露出淡淡笑容,摇头道:“殿下之心思,岂是我等能猜到的?但殿下知行如一,说到做到,想来是真心求才,但诸位恐也不要目标太高,这次的求贤令,毕竟是以殿下之名颁布到天下的,上面所书求得也只是吏。”
“若是目标太高远,终会有所落差。”
袁盎眉头一皱,沉声道:“殿下所求固然是吏,但吏跟吏毕竟还是有区别的,胥吏跟斗食小吏不同,县吏跟郡吏不同,关中跟关东之吏同样有差别。”
“若是能够,谁又愿去做个斗食小吏?”
袁盎的话。
也是引得不少人赞同。
陈平微微摇头。
他并未开口去争辩,也对争辩没有兴趣。
他更在意的是眼前的茶水。
或者是官府的态度。
能上到这间茶舍的人,都是有一定才学的。
而且相较于其他人,他们的才干明显是要高一截的,正因为此,他们才得以能上来。
只是就陈平个人看来。
这次到来的‘贤者’可谓是良莠不齐。
有真才实学的屈指可数。
他来咸阳已有五日,在这五日间,也跟其他人打过交道,也去结识了一番,这一番走动下来,对前来的其他‘贤者’,多少也有了不少了解。
滥竽充数者众多。
有的都称不上是滥竽充数。
完全是硬蹭。
很多人腹中并无韬略,而且不少人其实连书卷都未曾习过几策,更有甚者,连字都识不了几个,他在发现这个情况后,也是愣神了许久。
甚至都有些自我怀疑了。
不过在咸阳待了几天,加之刻意观察过官府举动,也是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官府求吏是假。
借‘求吏’安抚民心才是真。
刚来之时,他便听到不少人抱怨吐槽,那愤世嫉俗的模样,显得很是面目可憎,而这样的人,按理不该为官府接待,然官府并未有任何嫌弃,反而是以礼相待,甚至还派人前来安抚,询问具体情况。
正因为此。
原本还有些闹腾的来人,这几日渐渐都消停下来。
面相都和善不少。
对于这些。
陈平倒并不是很在意。
相较于观察前来的‘贤者’,他目下对官府更感兴趣。
而官府的态度,让陈平很满意。
他的出身并不好,在来咸阳之前,一直是有所担心的,毕竟自古以来,各国颁发求贤令,求的多是名士贤士,即便不然,也是在地方有名望的人,他在阳武终究是名声不显,而扶苏又贵为大秦储君,心中不可能没有担虑。
以他对大多数贵族的了解。
贵族性情倨傲。
基本只看得起同样出身的人,对于寒门完全是不屑一顾,至于那些更下面的黔首,那完全是嗤之以鼻,扶苏天生贵胄,定是深受各种吹捧讨好,只怕对寒门态度更为恶劣。
只是结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扶苏如何尚不清楚。
但官府表现出的诚意,确实是可圈可点。
基本是说到做到。
求贤令上所说的一视同仁,也当真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体面,让前来的人,都感受到了宾至如归的善意跟诚意。
并无任何偏见跟歧视。
这其实很难得。
不过这几天观察下来,他也发现了一些状况。
或者说官府暗中做的一些布置。
他们来到咸阳之后,第一时间便被官府要求,自己亲自书写名字,以做身份查验。
这未尝不是在借书写来进行一定的考察。
经常书写的人,跟不常书写的人,其实差别很大。
至少字迹上差异会很大。
而若是不情愿,官府也不会勉强,这其实也侧面告诉了官府,他们是不会书写的,官府借此就将前来的‘贤者’进行了初步区分。
而后。
便是询问可有举荐信。
他之前并未察觉到其中有问题。
只是在有意观察了一段时间,以及询问了其他人的情况后,也是陡然发现,他们中大多数人其实都不知可以被举荐的,也不知官府接举荐信的。
然这次前来的‘贤者’中,就当真有人拥有举荐信。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跟事务府官吏有关。
意识到这。
陈平一下就反应过来。
这举荐信其实并不是面向所有人。
只是面向事务府的官吏。
但官府并没有将此声张,只是轻描淡写的询问,给人一种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不全的假象,实则举荐信的事,根本就跟他们无关。
这其实是很有心计的。
既让其他人不感到突兀怠慢,又将此事悄无声息的隐下了。
手段可谓高明。
对这种手法,陈平颇为赞赏。
举荐之事。
天下其实由来已久。
所以世人知晓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这次扶苏是求吏,对外宣称的是公平公正。
事务府官吏举荐的人,定然是比他们这些人,更容易得到出仕机会,然官府通过不经意制造出的一个假的‘信息差’,便将此事妥善的解决了,还不引起其他人反感。
这很不简单。
而且事务府官吏举荐的事,其实是不便摆到明面上的,稍有不慎,落入到一些有心人眼中,便会认为扶苏是在任人唯亲,这对扶苏的名望声望都有不小打击。
细节决定成败。
这种细节,扶苏这般身份,竟能注意到,其实很难得。
这让陈平不禁更对扶苏好奇了。
除此之外。
这次官府的接人待事都可谓是周到。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人,只要说是因求贤令而来,官府就给予足够的尊重,即便对方明眼都看得出来出仕无望,但接待的小吏,依旧会面不改色的添上‘有勇武之姿,为将之风’的夸溢。
让人如沐春风,就算再对秦廷不满,至少当下是无可指摘的。
然就是这么如沐春风之下,官府也悄无声息间,完成了对他们一轮又一轮的考校,也悄然的区分出了等级。
陈平虽不知官府如何评价自己,但想来应该也不会差。
他虽为寒门。
却是跟一些有名望的人住在一起。
柳安,为柳下惠之裔孙。
许猗,新城名士。
袁盎、袁生,也都出身豪强。
他们都是饱学之士,相较其他人,才华明显高出一截,不过若是真论起来,其实还是有一些趋同,这些人眼下都算不得是真正的贵族。
家道多少是中落了。
至于真正的贵族,则住在另外的邸店。
而跟这些人同住客舍的,基本也都是贵族出身,相较他们这种出身,明显是要高出一些。
对于这种安置,陈平并无意见。
贵族倨傲。
若是让他跟贵族生活在一起,只怕反会受到各种掣肘,做事交谈也多有不便,反倒是现在,大家都算是寒门,也都有一定才学,无论是聊天还是相处,都相对轻松不少。
收回心神。
陈平举目望向天空。
望着为四周屋檐遮挡的天日,袁生却是主动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不大,若不静心去听,恐都听不太真切。
他淡淡道:“咸阳的这些里墙挡视线,让人感觉很不开阔,我本以为,坐在二楼,便会好一些,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总有更高的房屋阻隔。”
“这里终究是不够高啊!”
陈平回过神。
望着离自己很近的袁生,嘴角也是露出一抹苦笑。
袁生这是在借物言志呢。
认为官府提供的官职,对他这般才华的人,终究还是太低了。
四周如袁生这般心态的人其实不少。
毕竟
来咸阳有段时间,对其他人多少也有过接触,自是对自己的才华多了几分自信,所以目标追求相对也提高了不少。
他们已不满足为吏了。
他们想为官。
对于他们的想法,陈平不置可否。
就算再有不甘,扶苏颁布的求贤令,其实早就说明白了。
这次求得就是吏。
而且扶苏毕竟只是储君,又岂能越过始皇去任命官员?这岂非犯下了僭越之罪?而且扶苏若真这么做了,又会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何况扶苏恐也无这般权势。
也决然不敢。
袁生等人再怎么吐槽自己怀才不遇,再怎么吐槽自己身怀大志,也改变不了分毫,何况扶苏很早就说了,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不为吏,又岂能为官?
不过就他现在打探出的情况来看,他对秦廷其实是很满意的,至少秦廷是真心对待他们,并无任何虚情假意,更无半点轻视怠慢,若是秦廷真愿意任人为用,愿意重用他们,仕秦也未尝不可。
他们这些人终究是需要用武之地的。
君择臣,臣亦择君。
就目前而言,扶苏是很称职的。
也很有远见跟胸怀。
当为明君。
陈平现在已很期待跟扶苏的见面了。
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
如此虚怀若谷,待人宽厚之储君,放眼历史也不多见。
四周其他人闲散的聊着头。
不时发表一下感慨,又吐露一下心迹。
倒也成了常态。
就在陈平等人享用着茶水时,楼下突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数量不少,而且走的很是沉稳跟坚定。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
没一会。
就有一名身穿皂衣的小吏出现在二楼。
小吏看了看四周士人,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笑容,开口道:“诸位这些天恐等侯多时了,殿下在内史府的偏殿设了晚宴,想请诸位在申时一见。”
“还请诸位准时到场。”
闻言。
陈平等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激动,也是连忙起身道:“让殿下费心了,我等申时定准时到场,绝不敢迟到分毫。”
“请让殿下放心。”
小吏笑着道:“诸位不用这么紧张,殿下说了,只是寻常小宴,这次邀请的人并不算多,加之这次求贤令到来的人很多,只能分批次进行,希望诸位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有人连忙摆手道。
小吏点点头。
把要带的话带完,就直接离开了。
留下一脸欣喜的众人。
他们对视一眼,眼神的变得严肃。
扶苏乃大秦储君,接见他们,他们又岂能失礼?
因而自也是没有心思,再去品尝这名贵茶水,连忙起身回了自己客房。
准备好好拾掇一下。
以免在扶苏面前失礼丢了分寸。
陈平也一脸肃然。
他并未急忙回去整理衣着,只是摸着下巴,思索着,扶苏会如此考校他们,之前官府就已对他们暗中做了区分,还会考验什么?
治国之才?
随机应变之能?
亦或者最基础的为吏之道?
陈平坐在席上,小口抿着茶水,有些心不在焉。
最终。
他还是猜不透。
等将茶水全部喝完,这才施施然起身,朝自己居住的客房走去。
申时四刻。
陈平走出了客房。
袁生等人早就在外走着了。
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随后互相谦让的朝内史府走去。
一路上气氛很是融洽。
等到达内史府,他们面色一正,不苟言笑的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