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面色红润,仿佛不胜酒力,他看着下方众人,笑着道:“诸位的才能,我是十分认可的,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考校,也无须去考校,这次的宴会只是想跟诸位见上一面。”
“仅此而已。”
“天下积弊,沉疴多年,我大秦在关东,向来名声不好,扶苏以储君身份求贤,能到来的,在扶苏看来都是心有大秦之人,也都是忠秦之人,又何须去做那些无用之事。”
“诸位以为呢?”
众人对视一眼,面露一抹异色。
吕臣拱手道:“殿下如此厚爱,我等实在感激涕零,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是殿下对我等偏心,恐会遭来其他人非议,反倒有辱殿下名声,我等区区贱身,又岂敢让殿下蒙尘?在下认为,殿下还是当考校一二为好。”
“一来让我等自证才学。”
“二来也为堵天下的悠悠众口。”
“三来也教天下人知道,殿下求得之人,非是浪得虚名之徒。”
一语落下。
其他人纷纷点头应和。
“吕臣所得极是,殿下信任我等,是我等之荣幸,但我等岂能因殿下之信任,就视这次的求贤于不顾?这岂非是让殿下名声受污?这是万万不可的。”
“还请殿下发问考校我等一二。”
“请殿下考校。”
“.”
殿内一阵高呼声。
闻言。
扶苏神色动容,面露苦笑道:“诸位如此为扶苏着想,扶苏实在感激,只是非是扶苏不愿发问,而是真的没有准备,也的确没有生过任何考校之心。”
“大秦之局势并不乐观。”
“愿意仕秦者本就寥寥,而有真才实学者,更多都待价而沽,或者在静观天下之变,敢在这局势不明的情况下,毅然决然的来咸阳,这般胆魄跟心识,扶苏又岂能不动容?”
“又岂敢再生出这般无礼之举?”
“考校之事实在没有。”
听到扶苏的话,这倒轮到吕臣等人愕然了。
他们本以为扶苏是谦辞,没曾想,扶苏当真是这般认为了,也真的没有想过考校之事,这让他们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心中也油然生出一抹傲意。
扶苏所言倒是没错。
扶苏这求贤令,对天下士人的吸引力很小。
而且扶苏给出的官职不高,就算有所心动的士人,看到这官职,也直接望而却步了,加之这么多年下来,天下士人都默认了一个情况,认为天下生变在即,更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去仕秦。
而他们愿意在这种时候来咸阳,的确是需要很大的勇气跟魄力的。
扶苏如此高看自己,其实也理所应当。
吕臣等人不由背脊微挺。
见状。
陈平冷冷一笑。
他可不认为扶苏真这么仁厚。
若是当真这么仁厚,也不会从一开始,就设置各种隐形门槛,更不会在前面说一大番的煽动。
果然。
陈平的猜测没错。
在殿内安静了片刻后,扶苏似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脑门,惊声道:“你们让我考校,我的确没有准备,但近来我二弟三弟等人却是倒腾出了一些东西,想让我鉴析一下,只是我最近忙于政事,无暇分心,因而一直没有去看,既然诸位如此有心,那我便让诸位代为去赏析一下。”
扶苏拍掌。
他朝着殿外高声道:“来人,将我二弟三弟等人这几日送到我这的竹简,搬一些过来,让我大秦的名士看看,让他们拿拿主意,说说看法。”
魏胜应诺一声,连忙快步离开。
这时。
袁生疑惑道:“敢问殿下,二公子三公子所书竹简是何内容?我等当真能一睹?”
扶苏笑道:“诸位都是我扶苏信任之人,又有什么不能见的?而且诸位莫要将这些东西当真是什么机密之事,只是我二弟三弟闲暇之余,做的一些尝试罢了。”
“用不着这么紧张。”
“至于内容,其实也很简单。”
“便是对天下现有的教学内容,做了一定程度的改动跟调整。”
“至于这些改动是利是弊,就要诸位来拿主意了。”
“扶苏也就偷闲一次。”
“哈哈。”
见状。
众人眉头一皱,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对天下的教学内容做了些改动?
这是什么意思?
诸子百家时,各家都有各自的育人之道。
儒家讲有教无类,墨家讲兼爱非攻,道家讲顺其自然,法家则注重‘法吏’的培养,各家偏重不同方向不同,最终也导致教育的内容不同。
二公子三公子所做的改动,动的难道是现有的法吏体制?
只是几名大秦公子,当真能有这么大影响?
能对此做这么大改动?
他们心中存疑。
此刻。
殿内所有人都心生疑惑。
唯有陈平眉头紧皱,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这些竹简恐是真的大有文章。
那才是真正的考校!
全场静默。
扶苏安静的举杯饮酒,目光落在场中任何人身上,仿佛全身心都在这酒水中,也当真一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闲适。
不一会。
魏胜去而复返。
身后多了几名黑袍宦官。
这些宦官手中都托着一个铜盘,每个铜盘中都装着几摞竹简。
扶苏道:“这些竹简是我二弟三弟他们,这一两年的成果,而今尚并未正式命名,也是他们收集百家教学之长,取长补短弄出来的,眼下就请诸位先过目了。”
扶苏挥手。
示意魏胜给每人发一卷。
魏胜当即会意,也是朝四周吩咐一声。
很快。
陈平、袁生等人都人手一卷,不过每人手中内容都不同,陈平等人对视一眼,望着竹简上空白的留名,眼神也难得严肃起来。
事到如今。
他们多少也反应过来了。
扶苏所说没有考验是假的,只不过是安他们心罢了。
或者是换了个方式。
陈平等人并未急着伸手,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都露出一抹严肃跟凝重,这二公子三公子等人编纂的竹简,可未必真就这么简单。
涉及宫闺,岂能大意?
其中又会不会有什么隐情跟猫腻?
众人目光闪烁,在脑海飞速转动着,回想着自己仅有的印象中,扶苏跟公子高公子将闾等兄弟之间的关系,却是并未听说有什么不合,只是他们毕竟远离咸阳,对具体情况实在难以了解,也实在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
而这会不会就是扶苏的考验?
众人心神忐忑。
眼下已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陈平眉头一皱,随即洒然一笑,他们这完全是自作多情了,本就身无官职,孑然一身,又何来这么多顾虑跟担忧?
他面色如常。
伸手将案上竹简打开。
随后,便认真的看了起来,想看看其中是何内容。
只一眼。
陈平便神色一凝。
下一刻,便将竹简双手捧在手中,仿佛对其中内容很是吃惊。
他的确被其中内容给惊住了。
非是这些内容太复杂。
而是太简单了。
简单到通俗易懂,人人可学,甚至可以说是人人可入门,过去他读书识字,还特意请了夫子,教识文断句,其中的识句读,可是让他困扰了很久。
但自己手中的竹简上。
却简化了很多,不再那么玄而又玄。
取而代之的是‘,’、‘。’,他最开始还没明白这些点点、小圈是什么意思,但在仔细看了几遍之后,也是渐渐琢磨出了意味,这是刻意用来停顿断句的。
他当年若是有这些辅助,也不会自己琢磨那么久了。
若仅仅是标识,他虽心惊,但也不至于脸色一变,因为这只涉及到入门,稍微读书几年,也都能掌握,只算是能加快学习的进度。
真正令他心惊的是一些符号状的东西。
1、2、3
是这些。
他刚看到这些符号,完全是一头雾水,不明其意,只是在反复看了几遍之后,也才勉强意识到这符号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数字‘一、二、三、四’。
而这可非同小可。
这涉及算术。
自古以来,算术便鲜少有人能掌握,就算是寻常算账夫子,也顶多能算一些常见算术,至于更为高深的,则都是一些大家名家才能掌握,而这些知识往往都掌握在王公贵族手中,基本不流落在外界,更别谈为外界掌握了。
学习成本之高,远胜于其他。
而将数字从过去的‘一二三四.’,简化为现在的‘1、2、3、4’,这对于初学者而言,学习算术,可是极大的降低了难度,辨认起来会无比容易,计算起来,也会更加简洁,而且还能极大的压低学习成本。
对整个天下都会造成巨大影响。
这时。
殿内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异样。
“咿。”
“这”
“这上面的符号。”
“.”
随着一连串的惊疑声,越来越多人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竹简,等看明白其中的不同之处时,眼中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一抹震惊跟匪夷所思之色。
满眼的不可思议。
袁生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拱手道:“殿下,这些竹简,当真是二公子,三公子等公子完成的?当真不是天下其他名士所著?”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如此惊艳的改动,竟是出自大秦公子之手。
扶苏哈哈一笑,不在意道:“这自然是真,我又岂会就此说假。”
袁生脸色微变,连忙自辩道:“在下非是质疑殿下,只是这里面的改动,若是传至天下,恐会在天下引起不小的轰动,甚至能改变现有的士人格局,在下正是惊骇于此,所以才不由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是臣失语了。”
扶苏摆手道:“性情之人,何错之有?”
“这其实不止你惊讶。”
“我初见之时,同样也深感震惊。”
“跟你们现在的表情毫无二样,说句有些不称职的话,我甚至还私下派人去偷偷调查过,这是不是我二弟三弟私下将他人之成果,揽在己身,但一番调查下来,这些改动,的的确确都出自我那几位弟弟之手,并无任何揽他人之功的嫌隙。”
“我扶苏身为长兄,对自家兄弟如此不识,实在是让诸位见笑了。”
扶苏苦笑着摇头。
随即。
他也不由感叹道:“说来也是我这位长兄的错,陛下虽厚待我等兄弟,让我等得以继续保持宗室籍身份,但毕竟没有军功在身,这宗室籍始终来的不心安,故我这几位弟弟,便向去做一些成绩,来为自己换来一些军功。”
“而这些便是我这几位弟弟这两年的成果。”
“身为兄长,我与有荣焉。”
扶苏一脸骄傲。
陈平等人微微颔首。
他们压下心中的震惊,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对于大秦皇室宗室籍的情况,他们其实还真有所了解,倒不是他们私下有意打听过,而是大秦立国之处,做出的一些决定,跟过去的周王室截然不同,并因此在天下引起了一番热议。
他们这才借机有所耳闻。
自古以来,天下便一直行分封子弟之举,而秦却并未这么做,不仅没有分封自家子弟,甚至还对宗室弟子做出了严格限制,没有军功,不得为属籍。
更不得私下外出。
当时,大秦初立,任官天下,却无一个是皇族子弟,而且还没立后,不明正妻之位,更甚者,还没有明确太子之位,这放眼整个历史,都是十分不同寻常的。
因而也是引得天下议论。
不过后面始皇特意下诏,特许宗室子弟无军功留其宗室籍,但从扶苏口中,他们也是得知了,没有军功傍身,其他公子心中是十分不安的,所以就在想法设法为自己谋一些军功。
继而就有了这些竹简。
只是
这上面的内容实在太过惊人了。
识句读,将算术入门大幅简化,若这些东西流传出去,对天下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啊。
完全会改变天下现有之格局。
众人一脸肃然。
却是无一人敢贸然开口。
见状。
扶苏眉头一皱,主动问道:“现在这些竹简的内容,诸位心中大抵都有所了解了,不知对于其中内容和改动,诸位又持有何等看法?”
“扶苏可等待多时了。”
“诸位也莫要担虑,畅所欲言,一切无罪无错。”
话音落下。
举殿却更加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