砀郡,单父县。
咸阳发出的公文书令,早已传至到天下。
也早就落入到天下人耳中。
张良行走在单父县的街巷中,面色不紧不慢,显得很是从容不迫,自从在大梁县碰壁之后,张良继续在砀郡各大县邑中寻找机会,只是始终没找到。
后续张良改变了策略。
不再这么盲目的跟地方官府商量。
而是真正静下心来,从利益权衡角度,去思索破局之处。
单父。
目前是张良心中最好的选择。
单父是秦置县,过去为单父邑,这是初次被置县。
现任县令为巫马枢。
为孔子之徒巫马施的后人。
只不过如今的巫马氏跟儒家早已断了联系。
也早成了单父县的大族。
在地方势力很大。
只不过在张良的打听下,也知晓了单父县的一些实际情况,单父县并不生产盐铁,每年都需得从其他地方运送盐铁过来,而正因为此,盐铁的暴利,让很多单父县的地方豪强心动。
故朝廷分发来的盐铁,大多被地方私吞了。
只不过盐官铁官的账簿上,依旧还‘存余’着数额不少的盐铁,如今秦廷新政下发,让地方将多余的盐铁,陆续送往附近的中转仓库,这却是让地方官吏为了难。
盐铁早就私卖出去了。
他们怎么填?
就现在盐店、铁店里贩售的,相较于账目上,全都杯水车薪。
这种私自挪用盐铁的事,在整个关东十分的常见,只不过一些经济较为发达的县邑,还可以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去填补,但单父县却难以做到,而且他们作为地方的土皇帝,从来没有把秦律放在心上,更不会真按秦律去执行,始终都是将官盐铁私卖,然而上报有大量存余。
如今。
却要瞒不住了。
单父县上上下下很希望找到办法平账。
只不过让他们自己掏钱,去填补这个空缺,这比杀了他们还难。
因而整个县为此事一直都争论不休。
也就在这时。
张良来了。
带着‘平账’的法子来了。
张良来到间装潢精美的酒舍,上下打量了几眼,信步踏入了其中。
在自报身份之后。
他便被酒舍的小厮引到了二楼客间。
入屋。
里面坐着七个中年人。
面相不一,体型都相较圆实。
见到张良,正坐主座的巫马枢,缓缓站起身,拱手致意道:“早就听闻张良张子房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相貌堂堂,才气横生啊,我巫马氏的先祖过去也曾是孔夫子弟子,奈何家道中落,难以如子房兄一样,习得如此大才,幸会幸会。”
其他官吏也起身笑着相迎。
张良一一拱手还礼。
一番招呼后。
张良坐在了偏后方的坐席上。
巫马枢也并不拖拉,开门见山的问道:“前几日,张良你给我们投书,说有办法帮我们解决盐铁短缺的事,不知你所说可为真?”
张良笑着道:“自然是真。”
“敢问,张子房是有何妙策?”巫马枢问道。
张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着:“这段时间,秦廷已颁布不少政令,其中就有打着‘演习’之名,将各地存余的盐、铁、油等物,运送到中转仓库再运回的文书,这份文书中写着,朝廷并不会扣留这些物什,只是想借此对相关运送有个大致预估。”
“只是诸位真的信吗?”
巫马枢等人对视一眼,全都沉默不语。
隔了一会。
巫马枢道:“朝廷的心思,岂是我等能揣测的?”
“信与不信,还不是要照做?”
张良点头。
他淡淡道:“话虽如此。”
“但以我张良对秦廷的了解,此事不会这么简单的。”
“此话怎讲?”巫马枢好奇的看向张良。
张良侃侃道:“大秦这一两年的政事,几乎都是公开的,也早早就公布于天下,其中便有跟匈奴缓和关系的事,而诸位可曾想过,秦廷跟匈奴缓和后,就有了更多精力来整饬关东了。”
“而这些政策都出自扶苏之手。”
“扶苏很喜欢拿钱财做文章,这次依旧没有例外。”
“但要是秦廷将重心全部转移到关东,诸位大臣可有如此信心,继续糊弄秦廷?”
一语落下。
巫马枢等人脸色微沉。
巫马枢目光阴晴不定,冷声道:“张良,你这话是何意?我等身为大秦官员,何曾糊弄过朝廷?饭可以乱说,但这话可不能乱讲,若是让不知情的外人知晓,我等恐承担不起后果。”
张良笑了笑,轻蔑道:“诸位何必这么提防着我?”
“我张良跟秦廷势如水火,诸位只怕就算为秦廷针对,恐也到不了我这份上吧。”
巫马枢等人笑了笑,却并不以为然。
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良道:“扶苏推行‘官山海’后,每个县都会定期收到不少盐铁,而后再通过专门的商贾贩售,朝廷借此抽取高额税收,而单父县并不产盐铁,所谓的盐商铁商,也基本出自诸位的家族,因而官府分下来的盐铁,大多落到了诸位的口袋里面,盐铁乃暴利,仅次于土地。”
“故诸位并没按官制贩售。”
“而是将这些盐铁在官营场所,继续高价卖出,但原本该给朝廷的高税,都为诸位几家分润了,而在地方盐铁官员的账目上,那些盐铁依旧存在账上,如今新政颁发,要诸位将盐铁送到附近的大仓库里,而这些盐铁诸位早高价卖出去了,根本就收不回来。”
“我说的可对?”
巫马枢尴尬的笑了笑,将此事敷衍了过去。
张良继续道:“如今单父县的盐铁亏空严重,伱们也根本填补不上,让自己掏钱去购买,这恐也非是你们愿意的,不过若是秦廷当真会将这些盐铁返还回来,你们咬牙倒也能够接受。”
“但我若是告诉你们。”
“这些盐铁返还不回来呢?”
闻言。
巫马枢等人面色微变。
他凝声道:“你这是何意?”
“为何收上去的盐铁会回不来?”
张良轻笑一声,不屑道:“诸位还没有反应过来吗?秦廷而今的重心变了。”
“放在了关东上面。”
“扶苏贪财。”
“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盐铁暴利来的。”
“如今盐铁到手,又岂会将这些盐铁再送回去?”
“诸位可莫要忘了,扶苏当初在朝中站稳脚跟,靠的是什么?”
“不正是这手敛财手段吗。”
“如今只不过是如法炮制罢了。”
“诸位其实还不算最惨的,最惨的其实是那些产盐铁的地方。”
“他们的盐铁比诸位贩售的都还要干净,库存更是早就没有了,一直是拆东墙补西墙,各种糊弄,如今他们需要交上去的盐铁才是最多的。”
“因为朝廷一直有让他们截留一部分,以防止关东出现当年‘怀县’的事情。”
“可惜利益动人心。”
“并没有多少盐官铁官真的这么做。”
“而今这些盐铁官吏,只怕急的上跳下窜了。”
“若是诸位的漏洞填补不上,诸位认为秦廷会不会出手?到时将盐铁的暴利,全部收归到少府治下,而且恐还不仅仅是盐铁,只怕油、柴、茶等经济大权,都会被朝廷逐渐掌控。”
“而这才是秦廷的真正目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
“诸位还是先担心一下,若是填补不上空子,会遭受怎样的罪罚吧。”
“秦廷对贪腐可是深恶痛绝的。”
“这就是你这段时间游走在魏地的原因?”巫马枢道。
张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缓缓道:“我原本是想劝说,各地官府不要中了秦廷的当。”
“只不过人心难料,世人大多有着侥幸心理,都认为只要自己的账目做的足够好,表现的足够积极,便会不被秦廷针对,而且不少官员胆小如鼠,并不敢真跟秦廷作对,只想着自己付一些代价,拆东墙一般补上。”
“不过这注定是徒劳的。”
“秦廷根本就不在意你们的死活。”
“他在意的是钱粮!”
“那你为何会选择帮我们?”巫马枢问道。
张良摇头。
他冷声道:“我不是帮你们。”
“我只是反秦。”
“而且我拜访了很多县,大多都对我敬而远之,根本不给我见面机会,而你们却愿意见我一面,所以我愿意为你们出谋解决这次的事情。”
“你准备怎么做。”巫马枢一脸凝重。
张良说的没错。
他们县里的确存在着很大亏空。
而这个亏空的数额太大,他们几家都不愿拿自己的钱去填。
而今张良愿意替他们想办法。
他们自是欣然接受。
张良目光微阖,冷声道:“诸位可知就在砀郡,巨鹿那边,有一伙强盗,盗首为彭越。”
说完。
张良便没有再说了。
闻言。
巫马枢目光微沉。
彭越之名,他自是有听闻。
不过他们县距巨鹿还有点距离,但若是运送盐铁走水路的话,倒也真会经过巨鹿。
想到这,巫马枢一下反应过来,张良的意思是跟彭越‘合作’,将这批‘空船’给吃下,然后把这些盐铁的失窃,全部栽赃到彭越头上。
这办法倒是不错。
只不过彭越恐不会答应。
毕竟彭越只是强盗,直接对官船动手,恐是没这么大胆子。
但彭越答不答应都不重要。
他只是强盗。
他们让彭越答应,彭越就只能答应。
不答应,也得答应。
如此一来,盐铁‘没了’,账也平了。
朝廷若是归罪下来,也全都是彭越的问题,而且他们大可赶在彭越之前,将彭越给绳之以法,到时死无对证,至于失窃的‘盐铁’,自然也将随着彭越的死,而石沉大海。
巫马枢指尖敲击着案面。
心中不断权衡着其中的利弊跟隐患。
最终。
巫马枢目光闪烁着,冷声道:“你的建议不错,但这不就是当年的‘怀县沉船’的翻版吗?当年朝廷可是让扶苏亲自负责的,若是这次秦廷同样派人下来,这该如何是好?”
张良道:“关东不是关中。”
“整个砀郡上上下下都是你们的人,难道还能为秦廷给制住了?”
闻言。
巫马枢不由大笑起来。
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彭越等人落草为寇多年,对巨鹿那边的水泽很是熟悉,想将这些人抓捕归‘案’,恐没有那么容易,若是让其逃脱,并将事实说了出去,恐会生出不少状况。
但他也没有太过担心。
他们或许是不能将彭越给直接击杀,但将彭越的人阻拦在朝廷下来的官员前,这点能力还是有的,只要不让朝廷下来的官员跟彭越接触,即便这事不是彭越做的,也是他做的了。
巫马枢拱手致谢道:“子房兄,果然是足智多谋,我巫马枢佩服。”
张良同样举樽笑道:“客气了。”
“不过此事,我个人建议诸位多跟其他县邑商量,毕竟只有单父县去做,多少有些太过醒目了,而且若是秦廷真的怪罪下来,难免有些无法争辩,若是有其他县邑参与进来,到时就算秦廷责怪,也不会只责怪诸位几人。”
“是极是极,此事我会安排。”巫马枢点头道。
张良又道:“诸位若还有担心,其实可以将彭越的动机,推到跟六国余孽勾结上,像是张耳、陈余等人,他们过去一直为秦廷通缉,但同样是砀县的人,目的也很简单,为的是破坏秦廷的政策以及想在关东制造动乱,只要彭越等人的罪名足够大,那么朝廷归罪到你们头上的概率就越小。”
闻言。
巫马枢心头一动。
这倒的确是一个办法。
他跟张耳、陈余等人没什么接触。
只把事情推到彭越身上,的确显得有点刻意了,但若是背后有六国余孽,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巫马枢等单父县官员对视一眼,对这次宴请张良很是满意。
不由纷纷举樽,高呼道:“有张子房相助,我等危机立解,这杯酒,是我等敬你的。”
说完。
便一饮而尽。
张良笑着,也饮了一杯。
见巫马枢等人已采信了自己的建议,张良并未在这间酒舍多待,拱了拱手,便飘然离去了,仿佛就只为破坏秦廷的一些事情。
巫马枢等人也乐见于此。
酒过三巡,突然有一人笑着道:“我认为这张良的主意是不错的,但这六国余孽却是少了一人。”
“诸位认为呢?”
“我也认为是少了一人。”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