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
嬴斯年已回去了。
一脸潮红。
走起路来,更是一蹦一跳,显得心情十分的愉悦。
这次朝堂宣布了平定关东叛乱的功臣的功赏。
韩信封侯。
刘季获得了不少的食邑。
萧何陈平等人也都得到了颇多的功赏跟恩赏。
这是除开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功赏。
受赏者众。
不过……
很多朝臣本以为会同时宣布对韩信萧何等人的官职调整,但出乎很多人意料,扶苏并未急着宣布。
而是让韩信等人先游历咸阳。
扶苏这特意卖了一个关子,也不禁让人生出了更大的好奇,同时也在担心朝堂会生出怎样的变动。
院内。
嬴斯年将自己在殿内的所听所闻所见,有条不紊的讲着,眼中充满了激动兴奋,说到激动处,更是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不过会相对有些克制。
嵇恒平静的听着,也淡淡的颔首。
胡亥扫了眼嬴斯年,却是显得古井不波,他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当初大秦开国,赏赐场面更是好大。
封侯者更是两位数。
王翦的食邑万户,赏金,更是高的惊人,要知道,那是一向被人认作是刻薄寡恩的始皇宣布的。
对朝堂乃至天下的震撼可想而知。
这次的规模的确不小,但跟上次相比,明显差上不少。
他自然是兴致乏乏。
而且他现在只是一个黔首,对于朝堂之事已并不怎么关心。
之前也不算很关心。
嬴斯年在说了一阵后,小声的嘟囔道:“也不知道父皇会给这些平定叛乱的功臣安排什么官职。”
嵇恒喝了一口茶,将目光从嬴斯年身上移开,淡淡的摇了摇头,平静的问道:“还没有具体安排?”
“没有。”嬴斯年摇头。
嵇恒放下茶杯,将茶杯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缓缓道:“你这父皇恐是还没想好怎么宣布。”
“我若是没猜错。”
“他为了不造成朝堂太大的波动跟动荡,也为了维持朝堂稳定,恐会在天下推行行省制。”
“准确一点。”
“应该是州牧制。”
“在郡县之上,另设州治。”
“以朝堂直派官员,对地方郡县进行更为强力的控制管理。”
闻言。
嬴斯年若有所思。
他对这方面的情况没什么了解,因而下意识看向了胡亥。
胡亥怔了一下。
也是想起了行省制相关的信息,这是当年重走开国路时,嵇恒无意间提到过的一种三级管理制度。
他若是没记错。
当时嵇恒曾明确的说过,三级管理制是最适合大秦的制度,也是对天下能做到的最行之有效的管理方式。
胡亥蹙眉道:“大……陛下想在这时推行行省制?”
“从故意压着不宣来看,应该是有这个打算,而且这次的事并不太好处理。”嵇恒正色道。
“过去朝堂大动,大多情况是有官员犯错,但这次,朝堂并无多少官员犯错,但关东这些官员功劳太大,若是不加官进爵,必让人寒心。”
“因而三级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的确是最好的缓冲办法,但你这位父皇,想做的事很多,然想的却太少了。”
“欲速则不达。”
“脱离实际情况盲目推行,不仅起不到缓冲作用,还会适得其反。”
听到嵇恒的话,嬴斯年跟胡亥都看了过来,一脸惊疑道:“推行三级管理制度有什么问题吗?”
嵇恒点了点头。
“有。”
“而且不小。”
“扶苏想的太少了,他只看到了行省三级制有了推行的机会,却是根本没有看到现在合不合适。”
“现在不合适?”胡亥一脸不解。
在他理解中,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候,朝堂横扫关东,正是万象更新之时,推行行省或州制,能为挤出很多的官吏空缺。
不仅可以让朝堂一部分官员以出将入相的名义去到地方任职,还能将地方不少官吏提拔上来,更能在朝堂上为韩信等人腾出合适的空间。
可谓一举多得。
而且以前不能推行,是因为财政不足,但随着天下安定,扶苏明显会把地方的铸币权,铜矿所有权,全部收到朝廷手中。
这就有了大量的钱财补充。
财政充足。
而且后续随着关东恢复生机,朝堂也能借此获得更多税收,这分明满足了各种推行的条件。
为何嵇恒会一脸忧虑?
胡亥不解。
“你认为内部条件跟外部条件都满足了?”嵇恒似猜到了胡亥的心思,竟直接把胡亥的心里想法直接道出。
胡亥也不否认,点头承认下来。
嵇恒摇了摇头,道:“外部什么条件?天下安稳,朝堂财政充盈,黔首集附?朝堂需要有这样一个缓冲的空间。”
“至于内部,无非是避免之前的开国老臣及关中臣子,跟才大放异彩的关东官吏生出冲突,继而搅乱朝堂。”
“归根到底。”
“就是既想稳定关中出身的官员,又想妥善安置关东的有功之臣,同时将两者之间的正面冲突尽可能的压下跟后延。”
“但扶苏没考虑到一件事。”
“就是关东人口太少了,贸然多出这么多官吏,这给天下的负担太大了,朝堂的确能从天下获得不少钱。”
“然花钱的地方更多。”
“关东人口经过这次的叛乱,人口虽谈不上减半,但也比叛乱之初,少了两三成之多。”
“关东人口本就不如关中。”
“这样下来。”
“关东的官僚体系太过臃肿了,更像是为了找一根剔尖刺,故意去烧了条鱼。”
“再则。”
“扶苏或许并没有想过这么做所需要指支出的成本。”
“大秦的官吏俸禄是有明确划分的,闻于皇帝之耳的最少俸禄为六百石。”
“即最少是户口达万户的县令。”
“若是新设一级。”
“俸禄官秩如何设定?达到省州之位的,不说寻常官吏,至少大多数主官要高于郡县,至于一省一州更是差不多要跟朝堂的重臣齐平。”
“这支出一年下来太高了。”
“而且大多数官吏的俸禄一定是高于郡,甚至是略高于郡的,这也相当于在郡县的基础上,再支出了一個大半的郡财政支出。”
“还有朝堂。”
“作为天下的主管机构,岂能俸禄低于地方?”
“这一旦也加。”
“大秦有多少财政,撑的起这么大的巨口?又有多少官吏,能填补进这么大的官吏缺口?”
“现在你们还觉得推行这个制度好吗?在不考虑实际情况的时候,一拍脑袋的确很有可行性,但执行之后呢?”
“朝堂依旧是三公九卿制,并没有对朝堂官吏进行细致的职务职能划分,因而朝堂对于省州的控制,依旧是混乱的,这只会造成行政资源的极大浪费,也会造成天下治理的混乱。”
“扶苏想的太少了!”
闻言。
胡亥也沉默了。
嵇恒说的并无问题,大秦的确是需要安置这些有功之人,但在没有考虑周全,也没有提前做好细致安排规划的情况下,提前推出,只会适得其反。
甚至会造成更大的动荡。
就如同军中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嬴斯年辩解道:“但朝堂不是需要给这些功臣,一个合理的安置之处吗?若是不这么做,如何安置?”
嵇恒淡淡的摇头。
“在没有充分的考虑前提下,贸然推出一个并不怎么完善的制度,只会制造更大的混乱。”
“不过你说的的确不错。”
“扶苏的确需要一个两全法,既能安置好这些有功之臣,又能让朝堂官员不生出抵触不满。”
“而且不是没有办法。”
嬴斯年眼睛一亮,双眼殷切的看向嵇恒。
见状。
胡亥怔了一下。
嬴斯年这副神色,跟当年他与扶苏在狱中求问的神态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如今……
回不去了。
胡亥眼中露出一抹萧瑟。
现在的胡亥生活早已归复平静,甚至举家都搬出了皇宫,落脚在了嵇恒一边的另外几间院子。
他现在只是一介黔首。
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雨之后,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活着,自己娶的王氏妻依旧愿意跟自己同甘共苦。
只是……
他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如今的他,就像是被困在了这间小院,出不去,也没多少谋生之法,当然,至于恢复宗室籍,回归朝堂,这个心思胡亥早就淡了。
他想的只是怎么能给自己一家改善一下生活,年级渐长,也是让他感到了不小的生活压力。
他看着嬴斯年,久久怔神无言。
“是什么办法?”嬴斯年好奇的问出了口。
“现在在天下推行省州制,并不怎么合适,新的制度建立,需要很长时间的摸索完善,但……”
“若是阉割版的呢?”
“阉割?”嬴斯年一脸迷惑。
嵇恒笑着道:“大规模推行不行,那就小范围推广,人口稀少的郡县不支持,那就放在人口稠密的区域,如此一来,条件同样满足。”
“此外。”
“在没有彻底下定决心之前,有些事是不能让其他朝臣知晓的,军国之事,不可谋于外。”
“现在的关中,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已经从过去的民不聊生,恢复了不少的生气。”
“但关东不然。”
“经过这几年的战乱,关东民生凋敝,民众流离失所,逃难的更是比比皆是。”
“关东需要休养。”
“也需要尽快恢复生气。”
“但如何加快恢复,却是需要另外的考虑。”
“而这便是解决之法。”
闻言。胡亥跟嬴斯年都眉头一皱,对视一眼,不明其意。
这不是朝廷下令,进行治灾,然后通过大撒钱,用以恢复吗?这不是很早之前就确定的事吗?
难道有变?
嵇恒笑了笑,颇有深意道:“只是正常的恢复,的确也能达到效果,但实则效率不高。”
“若是在关东挑选几个大县,特许一些特别的政策倾斜,提供更多的钱粮,以及将关中的一些技术成果推广到关东。”
“这无疑会让当地恢复的更快,甚至不仅能快速恢复到战前,甚至还能比之前还好,这对于整个关东的影响力无疑十分巨大。”
“也会让黔首更加信服。”
“也更得民心。”
听着嵇恒的话,两人若有所思。
胡亥蹙眉道:“但只是对关东几个人口大县进行倾斜,也没办法解决功臣无法安置的情况啊。”
“那就提高这几个大县的地位。”嵇恒道。
“跟咸阳并列!”
“不过这几个大县,或者是少数大郡,只有经济层面的特权,并不享有太高的政治自主权。”
“不过这几个城邑的主官,跟朝堂重臣并列,日后可免去在朝堂沉浮,一步登天,位居九卿之位。”
“而这就是省州制的阉割版。”
“将原本的大省,缩小为由朝堂直接管辖的特区郡县,朝堂给予政策资金扶持,以作为发展的试点。”
“并给予极高的政治地位。”
“如此一来。”
“这些功臣就有了安置之处,也并不会感觉受到了冷落跟打压,同时也给了朝堂官员一个缓冲的机会。”
“另外。”
“这也是省州制的提前试行。”
“地方其他郡县,见到这几个区域官员身份如此高,也会心生嫉妒,这也就给了日后推行省州制提供了条件。”
“到时就顺水推舟了。”
“另外,这也是宰相发于州郡,猛将起于卒伍的直接体现。”
“而这本就是大秦未来朝堂的执政理念,没有底层经验的官吏,终只是停留在纸上,夸夸其谈,并不能真的证明自己的能力。”
“此举同样给了底层极大的上升空间,咸阳终究还是离关东太远了,但附近的郡县却离地方官吏很近,若是能做到这几个特殊区域的主官。”
“那就等同半只脚踏入到了九卿,这对于底层官吏的吸引力诱惑可想可知。”
“穷者思变,变则通,通则达。”
“遇事要懂得变通,不能死守着条条框框,而在这方面,扶苏其实是有欠缺的,也很不足。”
“他看事太表面,看问题不够深刻全面,很容易只看到好处,而忽略了实际落实情况及影响。”
“治大国如烹小鲜。”
“需要谋而后动,更要深思熟虑。”